苏怀瑾守在高嬷嬷床边的第七个时辰,烛台上的红蜡己经塌成了歪脖子寿星。
她握着高嬷嬷冰凉的手,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印——老嬷嬷的脉搏细若游丝,比前日又弱了三分。
“小姐,喝口参汤吧。”小丫鬟捧着茶盏站在廊下,声音发颤,“陆公子说您再不吃东西,他就要学街头卖艺的猴儿翻跟斗逗您了。”
苏怀瑾被逗得扯了扯嘴角。
她确实看见陆九卿刚才蹲在院门口,正用枯枝在地上画乌龟,嘴里还念叨着“这是方县令的官印,这是沈玉环的胭脂盒”。
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倒真像哪家不成器的阔少在玩过家家。
“让他进来。”苏怀瑾揉了揉发酸的眼眶,“再把厨房新蒸的桂花糕端两碟——他要是敢说甜,我就把他画的乌龟贴到城门楼子上。”
话音刚落,陆九卿就掀帘进来了,手里还拎着个黑黢黢的药罐,袖口沾着灶灰,活像刚从火场里钻出来。
“可算把苏府近三个月的药渣子翻完了!”他一屁股坐在矮凳上,二郎腿晃悠,“高嬷嬷的补药里掺了鹤顶红的亲戚——见血封喉的弟弟,见月封喉。”
“什么乱七八糟的?”苏怀瑾瞪他。
“慢性毒,每月十五下微量,借着补药的苦味儿盖过去。”陆九卿收敛了笑意,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倒出些褐色药渣子,“我让药铺老周头看了,说这是西南瘴疠之地的野藤根,寻常大夫号脉只当是气血两虚。”
苏怀瑾捏起一粒药渣,指甲盖大小的碎片扎得指尖生疼。
高嬷嬷总说她身子弱,每月十五必定亲自熬药,说是祖上传的补方。
原来那些深夜里的文火慢炖,那些“小心烫”的叮嘱,都是有人在暗处抽丝剥茧。
“谁干的?”她声音发紧。
陆九卿忽然伸手弹了弹她额头:“急什么?本福尔摩斯·陆己经锁定嫌疑人了——”他拖长调子,“沈府的采买嬷嬷上周刚去过西南商队,方县令的师爷昨天往药铺塞了五两银子。”
窗外忽然传来喧哗。
苏怀瑾掀开窗纸,正看见两个婆子踮着脚往院里张望,见她看过来,又慌慌张张跑开,嘴里碎碎念着“邪术”“克主”。
“您看,这就来了。”陆九卿啃了口桂花糕,“我刚才在街角听卖糖葫芦的老张头说,沈小姐今儿早上去了土地庙,说看见您夜里在屋顶画符,头顶还冒绿光。”
苏怀瑾气笑了:“绿光?她当我是夜猫子成精?”
“可不嘛,现在街头都在传。”陆九卿掰着手指头数,“卖豆腐的阿婆说您改良的石磨是偷了山鬼的手艺,茶馆的说书人正编《苏府妖女传》,最离谱的是王屠户家小儿子,非说您教他算术时眼睛会变蓝。”
苏怀瑾猛地站起来,裙角带翻了茶盏。
“我去会会这些人。”她抓起披风往身上裹,“总不能让沈玉环把黑锅扣我头上。”
陆九卿却一把拽住她:“急什么?先吃两块桂花糕垫垫肚子——您上次饿肚子跟人吵架,把‘之乎者也’说成‘芝麻烧饼’,现在还在书院传笑呢。”
苏怀瑾被他逗得噗嗤笑出声,刚要反驳,就见小丫鬟慌慌张张跑进来:“小姐!孙先生在厅里,说要见您。”
孙先生是县里有名的宿儒,白胡子能垂到腰间,平时最讲究“子不语怪力乱神”。
苏怀瑾整理了下衣襟,进去时正看见他摸着茶盏皱眉:“老朽今日听闻些流言,特来问问,你那些种痘的法子、改良的织机,当真是自己琢磨的?”
“自然。”苏怀瑾搬了个杌子坐在他对面,“孙先生若不信,明日可随我去西坡,看看我教农妇们做的新式灌溉渠。用竹管引山泉水,比老式水车省一半人力——上个月刚浇了二十亩地,稻子抽穗都比往年早。”
孙先生的白胡子动了动:“那...那邪术的说法?”
“孙先生见过邪术种出的大米吗?”苏怀瑾眨眨眼,“上个月我让人送您的新米,您老可还吃得惯?”
孙先生老脸一红。
那米确实软糯香甜,他前日还跟老妻说“比御膳房的贡米都强”。
“罢了罢了。”他咳嗽两声,“老朽明日便去西坡看看。”
等孙先生走了,陆九卿从屏风后转出来,手里还举着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可以啊苏小姐,用大米当投名状,比我画乌龟管用多了。”
苏怀瑾没理他,盯着窗外越聚越多的人群。
街角的布告栏不知何时贴了张画,上面的她青面獠牙,手里举着个冒绿光的葫芦——分明是沈玉环最擅长的工笔。
“走,去布告栏。”她扯着陆九卿往外走,“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快,还是我的道理快。”
两人刚走到巷口,就听见卖糖画的老伯叹气:“作孽哦,好好的姑娘被邪祟缠上了。”
“老伯。”苏怀瑾上前福了福身,“您说我会邪术,那您可知道,我教您孙女的算术,能让她算清糖画的成本?三斤糖画二十个蝴蝶,每个赚一文,您老现在每日多赚五十文,够给孙女儿买两身新衣裳了吧?”
老伯愣了愣,摸着胡子笑:“这倒是...怀瑾丫头心善。”
“还有王婶子!”苏怀瑾提高声音,“您说我夜里画符,可上个月您儿子落水,是谁教您用按压胸口的法子救回来的?”
人群里挤进来个中年妇人,眼睛发亮:“对!要不是怀瑾姑娘,我家狗蛋早没了!”
“那绿眼睛呢?”有个小痞子起哄。
陆九卿突然跳上旁边的石墩,扯着嗓子喊:“我作证!怀瑾姑娘的眼睛是黑葡萄似的,比我家茶园里的黑珍珠茶还亮堂!要是变绿,我把茶铺招牌倒着挂三个月!”
人群哄笑起来。
苏怀瑾看着逐渐松动的人群,刚松口气,就见街角转出顶青呢小轿。
沈玉环掀着轿帘,涂着丹蔻的手指掩着嘴笑:“怀瑾妹妹好本事,连卖糖画的都成了托儿。”
苏怀瑾刚要开口,陆九卿突然拽了拽她袖子,指了指怀里的日记本——那是他从高嬷嬷枕头底下翻出来的,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斑驳。
“夜深了,咱们先回去。”她压下火气,“有些事,明天再说。”
回到苏府时,月亮己经爬上了东墙。
陆九卿凑过来看日记本,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二十三年前冬月,星河殿走水,老奴携秘典逃出...苏老爷救我于乱军,此恩不敢忘...小姐额间朱砂痣,与当年小公主眉心红痣一般无二...”
苏怀瑾摸着自己额角的朱砂点,那是她穿越后就有的,原主留下的胎记。
“星河...难道和我穿越有关?”她低声道。
“还有这个。”陆九卿翻开最后一页,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纸团,展开竟是半枚青铜令牌,刻着“星河”二字,“高嬷嬷藏得可严实了,我在药罐夹层里翻了半天才找到。”
窗外突然掠过一道黑影。
苏怀瑾刚要追,就见小丫鬟捧着个锦盒进来:“沈小姐派人送来的,说是匿名信。”
信纸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故意模仿:“苏小姐若不想高嬷嬷的秘密传遍全城,就乖乖闭紧嘴,莫要再抛头露面。”
苏怀瑾捏着信纸的手微微发抖。
月光透过窗纸洒在她脸上,映得那点朱砂痣像团跳动的火。
“陆九卿。”她突然转身,眼睛亮得惊人,“你说...要是我把该说的话,在所有人面前说清楚,会怎样?”
陆九卿叼着从厨房顺来的糖瓜,笑得露出虎牙:“那得先搭个台子,再请全城的人来听——您说要辩论会?我明儿就去城门贴告示,就写‘苏怀瑾VS全城百姓,有理没理当面说清’!”
苏怀瑾望着窗外渐起的夜风,嘴角扬起抹笑意。
她知道,这场由谣言掀起的风暴,终会在真相面前溃不成军。
而那个藏在阴影里的“星河”,那个试图用秘密困住她的人,很快就会知道——
有些光,越是被按在黑匣子里,越是要亮得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