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宁去湄洲的第三天恰逢周末,燕子给蒋贺之去了个电话,说有关于新湘军的重要线索,约他在晶臣天地的一家西餐厅见面。
两人已有小半年没见面。蒋贺之欣然赴约,准时到了地方才发现,今天的燕子大异于往常,一身薄纱带花的连衣裙,还搽了粉底,抹了口红。粉底的色号太浅,口红又太艳,一张脸便煞红煞白的,显出了几分与她年纪不符的凌厉和成熟来。
她的头发也留长了。从帅气的寸头变成了一种更俏皮的、毛茸茸的短发,两侧的耳朵半露不露,细碎的刘海长短不一。
没想到对方竟对他十分不满意,一见他就皱着眉头咋呼道:“你怎么穿成这样啊,不是让你穿得直男一点嘛!”
“我穿得怎么不直男了?”蒋三少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衬衫,挺常见的基础款,领口微敞,袖子半卷,衣摆掖进劲瘦的裤腰,休闲又有型。
“这不是基佬紫么,”燕子还是一惊一乍,“哪有直男穿基佬紫的?!”
“到底什么事?”蒋贺之落了座,笑盈盈地打量对方,“倒是你,只是见我,没必要这么隆重吧。”
“我一会儿相亲,就在这里。”其实她没有新湘军的线索,只是约人见面的借口,燕子以一种抱怨的口吻说下去,“你说都21世纪了,我妈还搞相亲这一套。说对方是科级干部、粮站站长,家里还有十亩地,在我们村绝对算大户了,配我绰绰有余,非逼着我见一面。可我才21啊,那人比我大出整整一轮呢,这不是老牛吃嫩草是什么?”
蒋贺之挑眉问:“那你为什么还精心打扮地坐在这里,不见不就完了?”
“你这种大少爷就不懂了吧,我家是种地的,人家是粮站站长,也算‘县官不如现管’了,见都不见多不好意思。”燕子咋咋呼呼地说完这句,话锋一转,又羞涩地抿嘴而笑,“而且吧,他照片看着……还行。”
“难怪最近没消息了,原来是天要落雨娘要嫁,小姑娘要谈恋爱了。”到底相识这些年,蒋贺之早在心里把燕子当妹妹了,想着既然来了,就替她把把关。他问她,“照片带着吗,我看看。”
还真带着。燕子从自己随身的挎包里摸出一张照片,垂头细品两眼,又喜滋滋地递了出去。
蒋贺之接过来,睨眼一看,一张人物居中的旅游风景照,像是哪处静谧的高山,以大山为背景的男人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略为圆钝的鼻子上架着一副能增他几分书生气的眼镜,确实还行。但蒋贺之此刻真摆出了嫁幺妹的心态,故意挑剔地说:“这叫‘还行’啊,也就有鼻子有眼,勉强算个人吧。”
“干嘛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跟模特杂志上抠出来的一样,人家已经大大超出中国男人的平均水平了!”想了想,燕子说,“反正我想过了,你一会儿就坐另一桌,听我摔杯为号。要他真人跟照片差不多,我就试着发展看看,要是个连照片都不如的‘照骗’,我就拿咖啡勺连敲三下杯子,你马上过来冒充我的追求者,让那人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这么无聊?不干。”蒋贺之有意逗她,佯装要走。
“哎哎,我把你当闺蜜,你不能这么不讲义气!”燕子赶紧双掌合十,呈楚楚可怜态,做乞哀告怜状。
蒋贺之便忍住笑又坐了回来,打趣对方说:“我跟你怎么能是闺蜜呢,明明是哥们。”
“什么哥们?我今天还打扮得不够像女人吗?”燕子看了看手机,抬脸急切道,“人要来了,你快再帮我看看,我这样好不好看?”
蒋贺之便敛了笑容,以修长手指承托下巴,微微眯眼地打量起桌对面的女孩。在这种深奥莫测的注视下,燕子紧张得空咽了一口唾沫,觉得自己就像考生面对阅卷的老师。
“你才几岁啊,这么画唇线太老气了。”确实老气,上下两条红艳艳、硬梆梆的线,突兀地框住了一张原本挺好的嘴。
燕子从未化过妆,以为化妆就是往脸上糊各种颜色,越艳越杂越好,听了这话,抬起手背就要抹嘴皮儿。
“哎哎,别动。”这一抹不成花猫了?蒋贺之赶紧止了这个愣头愣脑的动作,自己倾身上去,又冲燕子勾勾手指,示意她,“靠过来点。”
待女孩懵着把脸凑近,他便伸手托住她的下巴,用大拇指的指腹轻轻地替她把唇膏晕开,还稍稍晕出边缘一点,模糊掉了过于锋利清晰的唇线,便显得她的唇部轮廓既丰润,又柔和。
“抿一下。”蒋贺之凑得更近了,凝神端详自己的“作品”。
两张脸从未离得这么近,可以清晰看见两弯立体的眉弓下,就这么嵌着一双深邃的琥珀色的眼睛。燕子心惊肉跳,灵魂出窍,表现在外便是一眼不眨,一动不动。
她觉得自己刚才被他用拇指覆了个吻。
“傻女,学我。”以为对方连抿嘴巴都不会,蒋贺之笑了,然后缓缓地抿了一下自己的嘴唇——
嚯,他的嘴唇可真好看!
燕子愣怔地瞪眼,机械地模仿,也抿了抿自己的嘴唇。
蒋贺之满意地冲女孩斜起嘴笑,说:“好多了。”
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轻挑、招摇和不恭,这个男人从来都不像高不可攀的贵公子,倒像仗义的骑士,甜蜜的浪子。
燕子晓得自己脸红了,赶紧将头低下来,吸溜吸溜地喝起冰咖啡。一丝浓重的苦味在她的齿颊间漫溢开来,她有点羡慕那位姓盛的检察官。她止不住地想,我若真是个男生就好了。
见与照片上相似的一个男人渐渐走近,蒋贺之抽纸巾擦了擦拇指上的唇膏,又取了份咖啡厅里摆置的杂志,坐到他们的隔壁桌去了。
这位正科级的粮站站长叫荣家励,真人竟比照片还帅一点。而且他似乎对自己相亲的女孩也很满意,一见她就笑豁了一张嘴,笑出两排略显参差的牙。
然而审慎地比较起前后两个男人的形貌,如先见高山再见洼地,燕子无法抑制住内心的失望,对方说什么她都听不见,也都不想听,正想拿咖啡勺敲响自己的咖啡杯,却见蒋贺之已经走到咖啡厅外面去了。
透过落地窗望出去,他似乎跟一群学生模样的男孩起了争执。
燕子如释负重,赶紧对这位荣站长说:“我看我朋友那边出了点事情,要不,我们今天就到这儿吧?”
蒋贺之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盛星来。盛宁出发去湄洲前特意提醒过,要他抽空替他关照一下这个弟弟。他本想明天就去长留街找他,结果缘分使然,这就撞上了。
蒋贺之走上前时,盛星来正被六七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团团围在中央,受指指戳戳,挨推推搡搡。其中有两个还看着特别小,更像是初中生。听他们嚷嚷着:要求他掏钱补偿他们的损失。
蒋贺之已到了少年身边,问他:“他们是谁?”
盛星来嗫嚅一下:“都是我同学。”
“干嘛?找人来撑腰啊!”为首的一个男孩叫罗子霖,最是态度嚣张,也最为面目可憎。他比盛星来还小一年级,开学才读高二,但俨然已是一副老吃老做的不良做派。他瞠目,龇牙,作出斗狠之态,道,“都是你,把我们带去了那家大英雄游戏城,你知道我在那儿输了多少吗?”
少年自知理亏,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起。”因为难得找了份能挣钱的兼职,确实曾炫耀地向他们其中一个提过那家游戏城,可也仅仅提了一嘴,这群人就拉帮结伙地去了,还越玩越大,越输越惨。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把我输掉的钱连本带利地赔给我,这事儿就算完了。不然我们见你一次堵你一次,见你一次打你一次。”说着,罗子霖还真动手了,啪地就抽了盛星来一个嘴巴,不过瘾,又抽了第二个。
盛星来脸都被抽红了也不敢还手,只是一味地说着,我没有钱,对不起。
对你提过游戏城,可没拿刀架你脖子上逼你赌博,要人连本带利地赔钱就显得有些输不起了。蒋贺之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沉下脸对那个叫罗子霖的男孩道:“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他讹了我们的钱,我们就动手怎么了?”另一个矮墩墩、肉乎乎的男孩挺身而出,但被人高腿长的蒋贺之冷眼一扫,又害怕地缩头回去了。
眼前到底是个成年人,这群学生也不敢太放肆,可这个时候盛星来却不耐烦地开口了:“蒋警官,这儿没你的事,你回你的公安局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就触大霉头了。
“怪不得你犯了法都不坐牢,原来背后有个警察叔叔当靠山啊!”罗子霖本来都打算走了,一下又来精神了,他甚至主动抓起蒋贺之的手就往自己的脸上掴,涎皮赖脸地说,“警察叔叔,要不您替盛星来把欠我们的钱还了,要不您就替我爸管教管教我吧。”
这副想要碰瓷的无赖样,还真令人想出手管教,但蒋三少也知道,对方刚才打盛星来那两下,够不上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可他这一巴掌掴下去,若他不姓蒋,这身警服就得扒掉了。
这跟“秀才遇到兵”同一道理,他是成年人,还是执法人员,绝对不能擅自与未成年人动手,何况这些也不是真痞子,而是中学生。盛星来就读的是洸州市内的九弘中学,一所含初中和高中的全日制完全中学,但学校成绩常年倒数,校风也差。校长痛定思痛,可能想改变这个现状,周末也安排了学生补课,所以这几个逃课出来的男孩还穿着校服呢。
罗子霖似乎也仗着自己未成年的身份,非要挑事不可,他绕过蒋贺之,又重重地给了盛星来一嘴巴,骂道:“仆你个街!还钱!”
蒋贺之蹙了蹙眉,冷声道:“再动手拘你了。”
“警察叔叔,干嘛这么凶呀?你想打人吗?”在罗子霖一个眼神的指挥下,方才那个胖男孩扭头就朝晶臣天地里的行人嚷了起来,“警察叔叔要打人啦!”
几个路人被喧嚷声引得驻下脚步,朝这边投来好奇的一瞥,然后他们初步得出一个基本判断:这位便衣警察在欺负中学生。
替盛星来还钱其实不难。这点钱对蒋三少而言,连顿早餐都够不上,可有一便有二,纵容这群小混混一次,他们就敢再讹这个寡言怯懦的少年第二次,后患无穷。
正僵持着,燕子及时出马“美救英雄”了。
她比这群男生还会做戏,胡乱揉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然后又歘一声地就将薄纱花裙子的领子扯出一道大口子,露出半截瘦削的肩膀。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加入战场,指着最嚣张的那个罗子霖,用比他们更大的嗓门喊起来:“非礼!他们非礼我!”
喊着喊着,哗啦一下眼泪都下来了。她本就小脸小骨架,虽已成年,但看上去比这群高中生年纪还小,她作出瑟瑟发抖的样子躲到蒋贺之的身后,说:“警察叔叔,你救救我……”
更多的路人们被吵嚷声引过来了,且很快又得出了一个基本判断:一群小混混非礼小姑娘,这位便衣警察才不得不出手教训他们的。
“盛星来,你等着!”眼见围观者的白眼与非议越来越多,罗子霖晓得再闹下去也讨不着便宜了,便吆喝着男生们都走了。
七月火伞高张,宽阔的柏油路被太阳炙烤得将化未化,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沥青味。盛星来见事情平息,谢字也不说一声,扭头便走。
“这就走了?”蒋贺之一把拽住少年胳膊,对他说,“我问你,下回再遇到这群人,你怎么办?”
盛星来冷脸道:“能怎么办,你一个警察,不也不敢动他们吗?”
蒋贺之笑了:“我是碍着身份不能跟小孩儿计较,可你也是小孩儿啊。你要愿意,我们一会儿找个地方,我教你几招砍颈、扣摔的格斗招式,制服这群混小子绰绰有余了。”见少年仍是一脸抗拒与冷淡,他又补充道:“是你哥让我关照你。”
“他不是我哥,我们本来就没有血缘关系。”盛星来记恨着盛宁的“秉公无私”,恶狠狠地说,“走出长留街就不把自己当长留人了,没根没种的东西,他根本不配做我哥!”
“你个不知恩不知报的小白眼狼!”蒋贺之最听不得别人骂盛宁,小孩儿骂也不行,他当场兜了对方一记不轻不重的脑瓢,道,“你以为我替你解围是为了谁?”
“替我解围的好像不是你吧……”盛星来偷偷瞥了燕子一眼,脸上的烦腻和敌对之意顿时消退不少。
蒋贺之看看少年,又看看燕子,了然一笑,说:“好了,既然有缘在这儿碰面,我请你俩吃饭吧。”
然而这顿饭到底还是没吃上。不一会儿蒋贺之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与对面简单交谈几句,他倏然变色,扭头就跟燕子他们说:“不好意思,这顿饭得改天请了,我这会儿有急事,得马上走。”
“哎哎,怎么这样!”转眼人已至几步之外,燕子冲其背影大喊起来,“我为了你连亲都不相了,我这会儿都快饿死了!”
蒋三少闻声,当即止步,回头。
“这儿所有的饭店,你们随意进。”晶臣天地的顶楼就是晶臣集团旗下的商业物业管理公司,为表中途爽约的歉意,他又指了指林立商场底层的那一排驴、马和香奶奶,笑容满满地表示,“还有你的裙子,我赔你。这里所有的奢侈品店你也都可以进去挑,喜欢什么挑什么,然后就打电话让楼上商管公司的老大下来,我会关照他,让他埋单。”
见人还是走了,燕子转头睨了一眼盛星来,不快地嘀咕一句:“早知道还不如跟那个站长相亲呢,这下成带孩子的了。”见对方还老老实实地不吭声,她又摆出老练的样子教训道:“以后别人欺负你要还手知道么,我一个女孩儿都敢还手。”
盛星来定定站立,愣愣点头,一直一眼不眨地盯着燕子。他刚才看见了她自扯头发、自撕裙子的泼辣样子,短暂地瞠目之后,就由衷地赞叹起来。他从没见过这么勇敢鲜活的女孩子。他们班上的女孩儿他都不敢搭讪,她们似乎也都瞧不上他这么个格涩、寒碜的穷小子。这么一想,他捏了捏拳头,鼓足勇气对她说:“我、我陪你去挑裙子吧。”
“挑什么裙子啊?好女孩儿怎么能白白接受男人送你lv呢,我早晚自己能买得起的。”燕子也学着蒋贺之的样子,兜了少年一脑瓢,说,“饿死了,还是找家地方吃东西吧!”
“随便,我吃什么都好。”盛星来这么说。
“‘随便’怎么吃啊,最烦你们男人没主见!”“啪”一声,燕子又兜他一脑瓢,说,“吃不吃辣?好久没吃川菜了,突然想吃点重口的。”
盛星来摸摸后脑勺,不觉得疼,只觉得暖。从不吃辣的他终究把心一横,气沉丹田地吼出来,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