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交警带着一群年轻人走得快,记者没来得及赶过来,但这件事情还是很快传进了检察院。
市检反渎职侵权局局长叫赵岩,第一时间就把自己这位中山大学的师弟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赵岩与项北同年进入检察院,你反贪,我反渎,都是青年骨干业务能手,一直相交甚笃。因此项北过世之后,他对他经常提起的这个后辈也颇多照顾。
赵局长面孔微圆,肤色偏黄,鬓角略长,体态稍胖,鼻梁上常年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倒颇见斯文。见盛宁进门,他立即起身迎出几步,小心地确认了门外没有闲人,便关上了办公室的大门。他开门见山地对盛宁说:“你闯祸了,知道吗?”
盛宁当然知道祸从何来,顾自大方落座,佯作无辜地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你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位周公子啊,”赵岩却急得没有落座,倚着办公桌,瞪着眼问,“你不知道他的背景吗?”
“我知道,”盛宁的嘴角讥讽地微微一动,“这位周公子逢人就说,恨不能把他爸的名字贴在自己脑门上。”
“我看你还是不知道,他爸是谁老实说都不重要,你知道他外公是谁吗?难道你从来不看《新闻中国》吗?”
“我知道他外公是谁。”盛宁惯常表情寡淡,仰脸反问赵岩,“那又怎样?”
“你——”这一声“那又怎样”何其昭彰,赵岩一时都被这过于坦荡的态度唬住了。他反应了好半天才缓过来,又急赤白脸地问,“既然你都知道,难道你预见不到这件事情最终的走向吗?”
“扣车扣证20天,以刑案立案取证则最多不能超过三个月,在这期间,他们会请出最好的律师,搬出交警执勤的《工作规范》,说当时交警用语不礼貌、不规范,甚至说交警滥用执法权激化了矛盾,才导致女孩因压力过大误踩油门,同时他们还会登门向那位辅警赔礼道歉,软硬兼施地获取对方谅解。”盛宁素是检察院的一柄利剑,自然对犯罪分子的狡赖手段了如指掌,他很冷静地判断,“这个案子最后即使移交检察院,大概率也会作出不起诉处理。”
“既然你都知道,那你还冒着开罪那位周公子的风险,让公安把他朋友拘起来?”赵岩见这小子竟然心如明镜,又是一愣,旋即便把身侧的办公桌拍得砰砰响,“你知道周晨鸢是多么睚眦必报的一个人吗?你让公安、检察这样纠缠他几个月有什么意义,这不纯是又玩了命,又浪费了时间吗?!”
“我不认为这是浪费时间。”对方口口声声谈权力、谈背景、谈人情,谈世故,却不谈法律、不谈公理,盛宁的语气也激烈起来,“他们飙车竞速的那条马路上有医院、有学校,病人出入院、学生上下学,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我相信这几个月的‘纠缠’够那些纨绔记一阵子的了,再有同样情况,他们会选择刹车的。”
赵岩怔了一怔,旋即感到汗颜。他没想过这件事情还能从这个角度去思考。
然而汗颜过后,现实还是摆在了眼前,他说下去:“可你说的那些‘后果’到底没有发生嘛,那位辅警又没受什么重伤,拖行交警也不是杀人放火的大事儿,我们干反贪反渎的,手握权力之剑,心中更要有衡量之尺,要知道,‘有的事是可说不可做,有的事是可做不可说,还有的事是既不可说?不可做’——”
“赵局还真是个官油子。”盛宁的脸上依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更添几分讥诮,“现在违反交规你都不敢管,等到杀人放火的时候,你就敢了?”
“杀人放火也轮不到我管!盛宁,你别太傲慢了,你这是跟领导说话的态度吗?!”赵岩瞬间被这不识好歹的小子呛上火了,他重重踱行两步,回头怒斥盛宁,“适时退一步没有坏处,不是每次运气都会像上次小梅楼那么好的!我跟项北是那么多年的老朋友、老战友,你是他最看重的后辈,我不希望你最后落得跟他一样的下场!”
盛宁当然知道对方此番怒气冲冲、苦口婆心,更多也是为自己着想。他态度稍显缓和,仍微微蹙眉道:“可就是因为人人都徇人情,人人都退一步,洸州才变成现在这样。”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身处‘人情社会’哪能不讲人情?”看出对方油盐不进,赵岩此刻也泄了气,摇头一叹,“你自己看看现在检察院里,除了你们处的人,还有人愿意搭理你吗?”
检察长落马,检察系统必受震动,很多人都涉案接受调查了,很多人的仕途也戛然而止了。因此检察院里有个说法颇为盛行:“检察之光”只顾自己发光发亮,全然不顾同仁死活。
“挺好的,清净。”盛宁对此全不在乎,径自起身道,“赵局还有事吗?没事我先出去了。”
“我看你啊,还是年少得志太轻狂,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上头提一句,以后司法考试必须加考‘情商’这一项。”半真半假地抱怨一句,赵岩又一脸狐疑地盯着盛宁,“不过话说回来,你小子真没有背景?”
“没有。”
其实,以盛宁的年纪来看,他也算得上是火箭式干部了。但年纪轻轻的盛处长确实没有任何背景,他的父亲只是一名小小的村干部,还早早就死在了黑社会的车轮下。但赵岩不相信。他疑惑地皱眉,“我总觉得就你这个折腾劲,至今不仅没被宰了,还升得那么快,家里至少得有个居高位的亲戚罩着才有可能。”说罢,他回到了自己的局长座位上,最后以个极其无奈的姿态对盛宁说,“我不知道外头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你的私生活我也无权干涉。不过,如果是真的,你从今天开始就祈祷他不会回香港吧,哪天那位蒋三少回香港,哪天就是你的死期。”
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盛宁与赵岩促膝长谈的同时,这件事情已经传遍了洸州政法系统。市公安局里,老沙也把蒋贺之叫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叹着气跟他说,你家盛宁又惹事了。
话音刚落,办公桌上的电话就响了。老沙接了起来,听见对面的声音便意味深长地看了蒋贺之一眼,道:“检察那边盯着呢,你就公事公办,该侦查侦查,该移送移送,看检察的态度吧,我估计他们也是不予起诉。”
这明显又是和稀泥、踢皮球的态度,蒋贺之不满地“哼”了一声。
又无关痛痒地交待了对方几句,挂了电话,老沙主动跟蒋贺之解释:“喏,一个个的都慌了神,问我怎么处理周公子的事情。”
“一起简单的交通肇事案,有人要玩忽职守,有人要徇私舞弊,唯一一个坚持依法办事的,反倒要受各方面的指责,真有意思。”蒋贺之对这个电话就嗤之以鼻。他将老沙桌上的一罐茶叶拿了起来,开盖闻了一闻,又皱眉盖上了,努嘴道,“你这茶叶也太差了,堂堂一个局长,虽说生人唔生胆,茶还是可以喝点好的么。”
“你你你又骂我,我是个干部,我要面子的,我看你才是仗着特权无法无天!”老沙佯怒,隔空点了点蒋贺之那张玩世不恭的俊脸,俄而又叹口气,“我也是为盛宁好,就为交通违章,开罪那个活阎罗不值当。”
“我知道你是好意,可你跟我说没用啊,怎么,在你家,你说了算?你能管你老婆?”见老沙一脸尴尬,答案不言而喻,蒋三少笑出一口漂亮的白牙,用不知哪儿学来的方言开了一句玩笑,“你看,你也是个耙耳朵嘛,啥子都听婆娘的。”
蒋贺之与盛宁的关系在市局不是秘密。高副局反应尤其强烈,平时一见这蒋三少就绕道走,好似害怕同性恋会传染一样。但老沙还算开明。检察院素以美女多而闻名,公安这边没少想过要搞些单身青年的联谊活动,可对方眼高于顶,总不乐意。这下市局市检就算联姻了,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市局还是婆家,老沙认为挺好,扬眉吐气。
“尽跟你瞎扯,差点忘了正事儿,”老沙其实不是为周公子的事找他来的,他说,“那个6月13号,全省公安大比武,你报个名吧。”
“没兴趣。”蒋贺之对这种搏荣誉、出风头的事情不感兴趣,直接拒绝,掉头就走。
“等等,急什么,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啊,”老沙赶紧伸手把人拽了回来,又说,“6月12号,你爸要来的。”
“来就来呗。”蒋贺之撇嘴、挑眉,一脸不屑。
“什么叫‘来就来呗’?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吗?”
“反正不是为我来的。”
沙局长就把骆书记的意思给说了。蒋瑞臣这回不是以个人身份来的,而是带了一支阵容极其庞大的香港企业家代表团,要通过实地考察,决定是否追加在洸州的投资,加深港洸两地的商业合作。
“领导都说了,如果这些港商都把接下来的投资重点放在洸州,那咱赶京超沪指日可待啊!所以这次考察交流活动极其重要。”老沙试着捧了这位蒋三少两句,“本来港商代表团赴内地考察的第一站是上海,亏得沾了你的光,最后决定还是先来咱们洸州——”
“别这么说,跟我没关系。”蒋贺之跟亲爹关系不睦,自然也不想借他的名、蹭他的光,“洸州本就是祖国的南大门,粤港又紧密相连,他要投资这里,自然是为了利益。”
“反正我已经交代下去了,把你手头工作全停了,你接下来就全心全意准备比武。”老沙凑得更近了,还带上一脸贼兮兮的笑,哪像个公安局长,倒像个说媒拉纤的,“你爸肯定是要来看你比赛的,得让他老人家高兴高兴不是。”
“你怎么知道他看了会高兴?兴许我烂泥糊不上墙,他看了反倒觉得丢脸呢。”
“你小子有几把刷子我还不知道?”老沙这人一贯喜欢把话往夸张里讲,见对方态度松动,又眉飞色舞道,“‘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咱们公安就是新时代的侠啊!你想想,大学扩招要扩建,扩建要不要钱,大学生毕业要就业,就业要不要岗位,老百姓看病要yi保,yi保池不能空啊,社会运行的方方面面都离不开资金,你把你爸哄高兴了,让他带着那群港商多多投资洸州,比多抓一两个小贼有意义多了,你担负的是一座城市的未来啊!”
“那行,”话到这个份上,蒋贺之终于来了一点兴趣,说,“我要报特警组。”
“你一个普警报什么特警组啊?”这次全省公安比武大会分两个组别,一是特警组,二是普警组。老沙瞪眼道,“不准。”
“为什么不准?”蒋贺之挑眉,“没有明文规定,普警不能报特警组吧。”
“普警和特警能是一个训练强度吗?人家的日常科目都是为反恐、缉毒制定的!”老沙是真的有点担心,“上头指名要你参加,就是为了让你爸在现场亲眼见证你夺冠,你要一败涂地,这叫怎么一回事呢?”
“看不起谁?”蒋贺之耸耸肩膀,笑容满面地威胁道,“要不特警组,要不就不参加。”
“行行行,我去安排一下。”大少爷太任性,他个局长也只能顺毛哄。临了,老沙又补充一句,“对了,你爸来还有一件事,那个爱河大桥不是你家出资修建的吗?马上香港回归十周年了,你爸这回来,还要当场签约,把这座大桥捐给国家。”
人已到办公室门口,蒋贺之忽又脚步一滞,脸色陡变。
“爱河大桥”是民间的叫法,它的全称是“洸湄跨江大桥”,是一种梁桥混搭索桥的组合结构桥梁,横跨洸、湄两市,大桥全长4.2公里,双向6车道,以极亮眼的红色喷漆钢梁为大桥主体,最外侧设有观光走廊,外形相当漂亮。1994年,为贺香港即将回归祖国,由晶臣集团负责出资,由粤东省建筑设计院负责设计,由洸州市城桥建设集团负责修建,由湄洲市政府负责后续运营和维护,大桥于1998年年底正式通车,总工程耗资约24亿。
犹记大桥奠基之日,姹紫嫣红开遍,粤东省省领导、洸州和湄洲两市的市领导与蒋瑞臣都亲自到场,为大桥奠基培土。面对蜂拥而至的媒体,蒋瑞臣甚至深情地讲述了一个爱情故事。
他说他年轻时曾在洸州工作过一段时间,意外与一个生活在湄洲的美丽女孩坠入爱河,每天都会坐轮渡与她约会。有一次轮渡因风雨被迫停航,他站在此岸遥望彼岸,就想日后一旦翻身,一定要在这里修一座桥,从此银河东达鹊桥西,所有像他们这样的爱侣都不用再惧怕分离。可惜那时他正陷入严重的债务危机,与那女孩短暂相爱后又被迫分手,最终也没能将她带去香港。而今山盟虽在,伊人已逝,他为了纪念他错过的此生挚爱,才决定出资修建这座大桥。说到此处,一个两鬓染霜的风雅老人竟洒下清泪数滴,惹来现场媒体一片惋叹:多么感人的爱情,多么深情的男人。
那个时候人们对“三儿”“情儿”之类的称呼还没那么敏感,媒体报道之后,“爱河大桥”四个字便不胫而走,洸州的年轻人们更以在大桥的观光走廊上求爱、求婚为风尚。
听到这则故事的蒋贺之就说了两个字,放屁。
蒋贺之出生在湄洲。这则爱情故事中的女主角就是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