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苍樰对吃食向来随意,却唯独在想到要请行天南吃饭的时候,心头掠过一丝郑重。他想,或许该去最好的西餐厅,点上一份上好的牛排。环境要绝对优雅,人少些,私密些,花费几何都无所谓。他甚至能清晰勾勒出画面,行天南一身剪裁合宜的西装,举止从容优雅,灯光柔和,刀叉轻碰……仅仅是想象,也觉出一种熨帖的美好。
这念头刚起,他便下意识侧头瞥了一眼身旁的行天南,对方今日只穿了件偏中式的素色衬衫,虽也自有风骨,却与那西装革履、烛光摇曳的西洋图景格格不入。楼苍樰几乎是瞬间就将那点浪漫的构想抛诸脑后,念头一转,脱口而出:“我知道一家私房菜馆,据说不错。”
他没去过,只是偶然在网上看到推荐,图片里的环境极雅致,设施古韵盎然,每个包间都精心布置成一个朝代的主题,从盛唐气象到清宫余韵。最吸引他的,是那宣传语,每一扇窗推开,都框住一方精巧的宋式园林。
“这儿环境确实好。”落座不久,行天南便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窗外葱茏的叠石流水,“你常来?”
“第一次。”楼苍樰笑了笑,指尖无意识地着温润的瓷杯边缘,“网上口碑很好。”
饭后,身着素雅旗袍的茶艺师引他们移步至包房隔壁的茶室。室内清幽,只闻水沸轻响与杯盏相触的细碎清音。楼苍樰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份宁静。古雅的陈设,氤氲的茶香,尤其难得的是,茶艺师动作娴熟,眼观鼻鼻观心,绝无半句多余的闲谈,只专注侍弄着眼前的茶与水。行天南似乎也沉浸其中,眉宇间是少见的松弛。
周遭彻底静下来,楼苍樰才留意到茶室西壁的细节。墙上悬着一幅字,瘦金体锋芒毕现,书写的竟是整篇《春江花月夜》。他不由看得出神。
行天南的目光随之落在字上,轻声问:“是喜欢这诗,还是这字?”
“都喜欢。”楼苍樰收回视线,带着点赞叹,“这字太难写,诗又这么长,能一气呵成,笔笔精到,实在厉害。”
“或许落笔之前,己废纸无数。”行天南提起小壶,为他续上一杯澄澈的茶汤。
楼苍樰心中一动,忽然想起行天南书房里也挂着几幅他自己的字画,脱口问道:“难道……这是你写的?”
“当然不是。”行天南被他这猜测逗得轻笑出声,“我可写不了这么好。”
“不喜欢?”
“正是因为太喜欢,才总是写不出那份神韵。”行天南呷了一口茶,目光落在袅袅上升的水汽上,“就像有些事,越是求全,越是容易横生枝节。”
楼苍樰微微一怔。这竟有行天南掌控不了的“小事”?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怎么?”行天南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变化,放下茶杯,声音温和却带着穿透力,“很意外?”
“是有点。”楼苍樰坦率地点头,“总觉得……这类小事情,你都能做得很好。”
“苍樰,”行天南唤他名字,目光沉静地看过来,“你是不是,把我想得太完美了?”
楼苍樰心头一跳,仿佛被点破了一层自己未曾察觉的薄纱。他这才惊觉,确实如此。行天南几乎是他有限人生阅历里,遇见的最接近“完美”的存在,处处胜过他周遭的同龄人。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哪来真正完美的人?是怪自己想象力太盛,还是见识终究太浅?
被道破心思耳根隐隐发烫,但他并不觉得羞耻,行天南的好,本就是事实。
“大概……是吧。”他低声应道。
这次,轮到行天南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凝滞。
“那我要提醒你,”他语气如常,却透着一丝郑重,“完美的滤镜一旦打碎,就再难复原了。”
楼苍樰明白那层“滤镜”是什么,它是对亲近、倾慕之人不自觉的粉饰,投射着自身隐秘的向往、羞怯甚至遗憾。它像一层柔纱,模糊了真实的棱角,也让人沉溺于自我构筑的幻象之中。理智告诉他,这并非全然健康的心态。
然而,楼苍樰并没有试图否认或辩解。
他同样不认为滤镜只带来坏处。至少在他与行天南之间,那层距离感,或许正是维系这层“滤镜”的屏障,让它永无破碎之虞,他们的关系,远未亲密到需要袒露所有瑕疵的地步。
“也不全是滤镜。”楼苍樰抬起眼,迎向对方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平静,“即便有,我也不会去打碎它。”
行天南凝视着他,那深邃的眼神里,翻涌着某种极力克制的、复杂难辨的情绪,像静水深流下的暗涌。
恰在此时,茶艺师轻叩门扉,询问是否需要重新添水泡茶。这及时的介入解了楼苍樰微妙的窘迫。他看了眼时间,己过九点,回程尚需一个小时,便顺势起身告辞。
第二天,楼苍樰顺利完成毕业答辩,下午去了趟户外超市,为即将到来的三天五一假期采购装备。登山包要换更防水的,旧登山杖也得更新,安全第一。零零碎碎买了一大堆,才提着大包小裹回到宿舍。
舍友吴承别近来也忙着毕业,两人在宿舍碰面的时间少之又少,即便撞见,也默契地视对方如空气。今日倒是难得,两人都早早回了寝室。
楼苍樰以往都是回来就爬上床铺,避开那无形的低气压。但今日阳光尚好,离日落还有段时间,闷在狭窄的床铺上实在难受。他决定去找导师楚岂风聊聊,自从去了行天南那里工作,与楚岂风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毕业在即,总该好好道个别。
赶到办公室,楚岂风正整理公文包准备赴宴,见楼苍樰来了,一拍脑门:“来得正好!走,跟我去个饭局。”
“我?”楼苍樰一愣,本能地抗拒,“老师,我就不去了吧,怕给您添麻烦……”
“麻烦什么!我记得你会开车吧?”楚岂风不由分说,推着他往外走,“晚上我肯定要喝两杯,你开我车,负责把我安全送回家。你师母才放心!走走走!”
楼苍樰深知楚岂风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在师母的严格监督下,烟酒不沾,作息规律。像这种需要饮酒的场合,楚岂风向来先斩后奏,但前提是必须有人安全护送他回家。楼苍樰去过楚家几次,师母对他印象颇好,由他当护驾使者,再稳妥不过。
楼苍樰只得认命,开着楚岂风那辆半旧的小轿车,载着导师驶向郊外一处颇有名气的山庄私房菜馆。山庄隐在绿荫深处,环境清幽僻静。
跟着服务员穿过曲径通幽的回廊,来到一处名为“听松阁”的独立包厢。推开门,是间宽敞的一室一厅格局。楼苍樰一进门,便听见交谈声中有一道嗓音温润醇厚,异常熟悉。
楼苍樰心头莫名一跳,下意识抬眼看去——
厅内一张宽大的红木圆桌旁,对面坐着满面红光的章校长和一位气质娴雅的女士。而背对着门口、正与章校长谈笑的身影,穿着一身挺括的深色西装,肩线流畅,姿态从容。
那身影似乎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话音微顿,缓缓转过头来。
视线在空中猝然交汇。
楼苍樰呼吸一滞。
行天南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先是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一贯的温雅从容。他唇角勾起恰到好处的弧度,从容起身,朝着楚岂风的方向微微颔首致意,声音清晰沉稳:“楚教授,您来了。”
楚岂风脸上堆起亲切的笑容,与行天南握手寒暄。寒暄两句后,他侧过身,朝还僵在门口的楼苍樰招了招手:“苍樰,快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