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战场,没有硝烟,却比任何战场都更加惊心动魄。
时间就在这种极致的紧绷与高效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半个月的时光,对于沉浸在工作中的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转眼,便到了白杨出发的日子。
这一天,天还未亮透,晨曦的微光刚刚给四九城的轮廓描上一层淡淡的金边。
一列由三辆黑色红旗轿车和两辆不起眼的灰色面包车组成的车队,悄无声息地从研究所的侧门滑出,汇入了清晨空旷的街道。
白杨坐在中间那辆红旗车的后座。
车窗玻璃是特制的,从里面可以清晰地看到外面,而从外面看,却只能看到一片深沉的墨色。
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那些熟悉的胡同口、早点铺子、刚刚开始晨练的老人,此刻都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从研究所到火车站,这条平日里需要近一个小时的路程,今天却异常的顺畅。
每一个路口,都有穿着制服的交警提前清空了车流,他们笔直地站在路边,目送着车队通过,随即又恢复了正常的交通指挥。
沿途没有任何车辆能够靠近车队一百米之内。
白杨心中清楚,这不仅仅是交通管制。
在那些看似寻常的街角、楼顶,甚至伪装成行人的身影中,必然隐藏着陈锋和他的队员们警惕的眼睛。
这种感觉让他有些不舒服,仿佛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被层层包裹、小心押运的珍贵物品。
但他没有多说什么。
他知道,这是必然的。
当个人的价值与整个国家的战略利益紧密捆绑在一起时,个人的自由与意愿,便不再是首要的考量因素。
他选择了这条路,就必须接受这条路所附带的一切。
车队没有驶向人流熙攘的京城火车站主站,而是在一个不起眼的岔路口拐弯,进入了一条专用的铁路支线。
铁轨的尽头,是一个独立的、戒备森严的小站台。
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列挂着单节豪华车厢的专列,静静地停靠在那里。
车头前,几位铁路部门的领导和陈锋正肃立等候。
白杨下车,与前来送行的铁路领导简单握手致意,便在陈锋的护卫下登上了列车。
整个过程,没有多余的言语,一切都在一种无声的默契中有序进行。
……
而在距离这条铁路专线不远的主干道上,因为临时交通管制而被拦下来的车流和人群,已经排起了长龙。
清晨的宁静被打破,汽车的喇叭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和人们不耐烦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嘿,我说警察同志,这到底怎么了?前面过不去了?”一个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还挂着两根油条的青年工人,探着脑袋朝前张望。
拦住他的交警面无表情,只是重复着一句话:“执行公务,请耐心等待。”
“执行公务?嘛公务啊这么大阵仗?”旁边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妈忍不住开了口,她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四九城土著的爽利劲儿,“我这还赶着去东单菜市场抢那刚到的新鲜带鱼呢!去晚了连鱼鳞都捞不着!”
“您就少说两句吧,刘婶儿。”一个看起来像是机关干部的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压低了声音,“没瞧见那边站着的都是些什么人吗?肩膀上带杠的,还有穿便衣的,眼神跟刀子似的。这肯定是有大人物要经过。”
他这么一说,周围人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果然,在管制区的边缘,一些穿着中山装或普通夹克,但身姿挺拔、神情警惕的男人,三三两两地散布在人群外围,看似在闲逛,但他们的视线却始终锁定着四周,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大人物?”青年工人来了兴趣,把自行车支好,凑了过来,“多大的人物啊?难不成是上面开会,哪个首长出门了?”
“瞎猜什么呢,”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的老知识分子模样的老人,扶了扶眼镜框,慢悠悠地开口了,“要是中央首长出行,那动静可比这大多了。我估摸着,八成是有重要的外宾来了。”
“外宾?”刘婶儿撇了撇嘴,“前两天报纸上不是才说,那个什么……什么西边国家的代表团刚走吗?怎么又来了?这帮洋鬼子,天天来,咱们国家得花多少钱招待他们?”
“话不能这么说,刘婶儿。”机关干部模样的中年人立刻反驳道,“现在是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多跟外面接触是好事。你不懂,这叫‘引进来,走出去’,是国策!”
“我一个买菜的,我懂什么国策啊。”刘婶儿嘟囔着,“我只知道这路一堵,我的带鱼就没了。哎,你们说,会不会是哪个港城来的大老板?报纸上说,他们可有钱了,一来就要投资建厂呢。”
“港城老板?排场不够。”老知识分子摇了摇头,一副洞察世事的样子,“港商虽然有钱,但在咱们这儿,还到不了这个级别。你看这戒备的架势,不像是防普通人,倒像是防着什么看不见的敌人。依我看,这阵仗,要么是跟军队有关,要么是跟最顶尖的机密有关。”
他的话让周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机密?”青年工人眼睛一亮,声音里透着兴奋和崇拜,“您是说……跟咱们国家那些新式武器有关系?就像报纸上说的,咱们自己造的飞机、大炮?”
“八九不离十。”老知识分子捋了捋下巴上稀疏的胡须,颇为自得地说道,“你们想啊,什么人最宝贵?不是当官的,也不是有钱的。是那些能让咱们国家挺直腰杆子的人!是那些能让外国鬼子不敢小瞧咱们的科学家!”
“我听说啊,咱们国家有个顶尖的科学家,年轻得很,脑子比计算机还厉害,好多尖端武器都是他捣鼓出来的。这种人,那可是真正的国宝,出门一趟,派一个团的兵来保护都不为过!”
“嚯!真有这样的人?”青年工人听得热血沸腾,“那可太厉害了!要是真有这样的人从这儿经过,别说堵我半小时,就是堵我一天,我也乐意!值!”
“可不是嘛!”刘婶儿的态度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忘了她的带鱼,“要是为了保护这样的大功臣,我这菜不买了都行!回头让我家那口子啃窝头去!跟国家大事比,一顿带鱼算个屁!”
周围的人群也纷纷附和起来。
“对对对,老爷子说得有道理!”
“咱们国家就缺这样的人才!”
“要是能亲眼见一面就好了,看看咱们的英雄长啥样!”
一时间,刚才还充满了抱怨和不耐烦的人群,气氛瞬间变得激昂而自豪。
他们不再觉得等待是一种煎熬,反而伸长了脖子,努力地朝着管制区的方向眺望,仿佛能透过那层层的警戒线,看到那个传说中的、神秘的“国宝”。
他们不知道,他们口中那位“比计算机还厉害”的国宝,此刻正坐在安静平稳的专列车厢里,翻看着一份关于052D驱逐舰的最终海试数据报告。
窗外的议论与喧嚣,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火车风驰电掣,很快,天津那独特的、带着咸湿海风气息的城市轮廓便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列车同样停靠在了一个独立的军用站台。
石振宏早已等候在此,他身边还站着几位海军将领。
看到白杨下车,石振宏立刻大步迎了上来,一个标准的军礼:“白所长,一路辛苦了!”
“石副部长客气了。”白杨与他握了握手。
简单的寒暄后,白杨便被请上了另一列早已等候在此的车队。
052D的下水仪式定在下午两点举行。
现在刚过上午十一点,还有近三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按照安排,白杨被送到了海军基地内部的招待所稍作休息。
这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环境清幽,周围几十米内都拉起了警戒线,有荷枪实弹的卫兵站岗。
与此同时,几公里外的造船厂,下水仪式的会场区域,安保检查也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严苛的阶段。
前来参加仪式的宾客,无一不是军、政、学、工各界有头有脸的人物。
有来自总参、国防科工委的高级将领,也有一机部、四机部、五机部等相关部委的领导,还有来自全国各大船舶、电子、材料研究所的专家学者。
这些人平日里走到哪里不是前呼后拥,享受的都是最高规格的礼遇。
但今天,他们却体验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待遇”。
从进入船厂大门开始,一共要经过三道岗哨。
每一道岗哨,都要核对身份、检查请柬。
到了会场入口,更是夸张。
所有人都被要求通过一道刚刚架设起来的金属探测门,随身携带的公文包、手提箱,必须全部打开,由专门的安保人员进行细致入微的检查。
甚至连一些德高望重的老将军,他们那象征着赫赫战功的佩剑,都被礼貌而坚决地要求暂时寄存。
“这……这是什么情况?”第四机部部长刘有材,一位性格耿直的学者型官员,看着安保人员用一面小镜子探查自己座驾的底盘,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对身边的第五机部部长赵启民低声说道。
“老刘,少说两句。”赵启民为人正值,但也更沉稳,他拍了拍刘有材的胳膊,“你看那边,周部长和苏部长他们,不也一样在排队等着检查吗?今天这阵仗,透着不一般。海军方面这么做,肯定有他们的道理。”
刘有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一机部的周培明和化工部的苏国立等几位同级别的部长,也正耐心地配合着安保人员的检查。
他们的脸上虽然也带着一丝疑惑,但没有人提出异议。
能坐到这个位置的人,政治敏感性都极高。
如此超规格的安保,只说明一个问题:今天到场的,或者即将到场的某个人物,其重要性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大家心里都开始犯嘀咕,但谁也不敢多说,只能将这份疑惑压在心底,默默地通过了检查,走进会场。
会场布置得庄重而热烈。
巨大的船坞边,崭新的052D驱逐舰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钢铁巨兽,静静地伏卧着。
灰色的舰身涂装在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舰艏高高昂起,充满了力量感。
船坞的另一侧,搭建起了铺着红地毯的观礼台。
宾客们按照席卡上的名字,陆续落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很快就接近下午两点。
观礼台上的座位基本已经坐满了,将星闪耀,冠盖云集。
然而,仪式却没有要开始的迹象。
人们的目光,渐渐地都聚焦到了观礼台最前排,最中央的那个位置上。
那个位置,紧挨着今天海军方面的最高指挥官和总参装备部的石振宏副部长。
可它,至今依然空着。
所有人都已经到齐,会场里数百位宾客,军衔最低的也是大校,级别最低的也是厅局级干部,此刻却都在静静地等待着那个空位的主人。
“老周,你知道今天这首席嘉宾,到底是何方神圣吗?”四机部的刘有材终于按捺不住,侧过身子,用极低的声音问着邻座的一机部部长周培明。
周培明作为白杨名义上的“主管领导”,自然是知情人。
但他只是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摇了摇头:“老刘,别问我,我的保密条例比你还多几条。安心等着就是了,答案马上就要揭晓了。”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自豪感。
看看吧,这就是我们一机部的人!
整个海军的骄傲,这么多部委的领导,都在等他一个人!
刘有材碰了个软钉子,只好悻悻地坐正了身体。
但他旁边的另一位,来自中科院某研究所的院士,计算机领域的泰斗周培明院士,此刻却陷入了沉思。
他看着那个空位,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年轻人的身影。
能让海军如此兴师动众,能让052D这种国之重器的下水仪式为其虚位以待,除了那个创造了无数奇迹的年轻人,他实在想不出第二个人。
“难道……真的是他?”周培明院士喃喃自语,心脏不争气地加速跳动起来。
如果真是那个年轻人,那今天这一切,就都合情合理了。
议论声开始像微风下的涟漪,在宾客席间悄然扩散。
“这都过去十分钟了,怎么还不开始?”
“是啊,到底在等谁啊?这么大的架子?”
“嘘……小点声!没看到石副部长他们都稳如泰山吗?能让他们等的人,身份绝对吓死人。”
“我猜,会不会是总参或者军委的某位首长临时决定要来?”
“有可能。052D意义重大,首长亲临,也是对海军同志们的最大肯定。”
“不对吧?要是首长要来,这安保级别还得再往上提一提。而且流程上,应该会提前通知。我看,不像是临时的。”
“那会是谁?难道是……钱老?或者是邓老?那几位镇国级的元勋科学家?”
“有可能!也只有他们,才有这个分量!”
众人议论纷纷,猜测着各种可能。
他们将所有能想到的、德高望重的名字都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却始终无法确定。
因为那个位置,太空了,也太重了。
它代表的不仅仅是尊贵的地位,更代表着对这艘划时代战舰无与伦-比的贡献。
而就在这时,入口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一直静立在入口处的石振宏,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快步迎了上去。
全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了过去。
只见在几名安保人员的簇拥下,一个身穿简单便服的年轻人,正缓步走来。
他看起来太年轻了,最多不过三十岁,面容清俊,神态平静,行走在众多将领和高官之间,却丝毫没有局促之色,反而有一种独特的、沉静如渊的气场。
全场,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议论声戛然而止。
无数道或震惊、或疑惑、或探究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那个年轻人的身上。
是他?
就是他?
那个让数百位军政要人虚位以待的首席嘉宾,竟然是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
刘有材的嘴巴微微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
周培明院士则猛地站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激动和不可思议。
而周培明部长,则靠在椅背上,脸上带着一丝了然于胸的、骄傲的微笑。
谜底,揭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