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则瑾原本是不想叫花意浓如此得意的。
他承认,他们所有人都小看了花意浓,她很有本事。
也许她还会改变千百年来恒久持长的一些东西。
......但。
花则瑾并不认为自己就是一个毫无还手之力的窝囊废。
小时候,还是他心血来潮,扮做夫子,一字一句地教给花扶策略。
起先,他说一句,花扶只是听。
后来,他说一句,花扶便说得出说十句。
花则瑾感慨,男儿女子眼中世界之差异,竟使得策论也变成泱泱群民活了过来。
楚流屏见到了,只是感叹了一句,“我儿可成大器。”
也不知是在说谁。
花则瑾和花意浓出自一脉,同根连枝,花家犹如一棵参天巨树,其上龙凤当空盘旋。
花意浓会不会赢到最后?花则瑾不知道,他只是不觉得自己会败得那样快。
可是,他今日就这样从花意浓手里拿过这封江宛离的诀别信,便是被她狠狠牵制住了心绪,花则瑾恨,恨花意浓竟可以将人心看得这样清晰透彻。
所有人都认为江宛离己经死了,斯人己逝,随风去也,只有花意浓看到了还有一个江宛离活在花则瑾心里。
——正是花则瑾弱冠年岁,全心全意求娶的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子,江家二小姐,刚刚及笄的江宛离。
花则瑾不想被花意浓看似哀惋实则戏谑的眼神看透,花意浓这人真是太可恶了,她的什么大爱无疆啊,温柔小意啊,全都是装给云想看的。
云想在的时候,她看着江宛离从城墙上跳下来,捂着云想的耳朵,把云想搂得严严实实的,见云想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害怕难过,也跟着伤心掉眼泪,随后谆谆安慰,告诉云想,“世人皆为所愿而决生死,得偿所愿,幸事也”。
一转头,却又能对着花则瑾幸灾乐祸,嘲讽他——
你的心上人宁愿自尽也不要你,而我,我的心上人就在我怀里不会离开我。
——所求不能如愿,至悲也!
花则瑾要气死了,气炸了。
花意浓装得可真好啊。
她和那个云想,一个是会咬人的黑心莲,一个是倒霉惯了的小白花。
配!般配得很!
然后他又听到花意浓的揶揄之声,问他是不是思之情怯,也是在问他——
花则瑾,你连心爱之人十五年前的信笺,也不敢收下吗?
“......!”
花则瑾必须要拿回这封信,这本就是宛离给他的信。
他现在什么与宛离有关的东西都没了,如果不从花意浓手中接过这封信,他确信,自己此生将从此懊悔痛恨,至死难平也。
信笺薄薄的,几乎没什么重量,花则瑾将它捏在手心,又仿佛什么都没能得到。
待花意浓露出了然笑意,转过身离去时,花则瑾便等不及打开了信纸。
熟悉的,日夜贪恋的字迹,透着陈年的墨痕,印入花则瑾眼底。
[则瑾吾念,
婚期将至,宛离心喜如海川难填。
却闻宫中噩耗,皇后逝于殿堂,如坠深渊。
听虞阿姊乃宛离此生至重,阿姊遗愿,愿女云想存活于世间,宛离当赴身于此。
然恐情之难断,痛彻难安,恨世间无两全法,唯择一路行之。
惜君之情深埋于心,当与宛离共赴棺柩。
宛离弃君在先,不求君谅,唯愿君安。
故今日与君决,今生无转圜。
江宛离,书。]
“......”
一声呜咽自喉咙溢出,花则瑾张了张嘴,而后,竟是伤筋动骨,痛彻心扉,一股血腥从心底往上涌,他痛苦地曲起身子,一口鲜血喷出。
等花则瑾意识到什么,猛然回过神的时候,泪水和血水己经打湿了墨迹,一团团黑红掺杂的污渍斑斑点点,落在这封诀别信上。
像极了那天,江宛离从城墙上一跃而下,血溅积雪,二者皆融。
这个念头厉鬼般扼住了花则瑾的喉咙,使得他又痛又涩,口中鲜血一股一股往外涌,先前煞费苦心解毒法皆化作虚无。
“宛离!!!”
花则瑾慌张地用衣袖抹去脏污,却将字迹抹去更多,他哀苦倒地,悲凉呼喊。
“今生......无转圜......痛彻难安......你怎得不与我商量?宛离......我知花扶转变心意夺位是为了什么,你又可知我如何不能为你如此啊宛离......!”
恍惚间,天地翻转,日月隐没,江宛离身着凌乱华服,额头破开一个血洞,戚戚然叫他。
“瑾郎。”
花则瑾朝天际上方颤抖着伸出手。
“宛,离?”
江宛离忽而又变成了极为年轻的模样,青丝绾起一半,一身嫩黄色衣裙,恍若缀在盎然生机中的迎春花。
“花则瑾!”
江宛离笑着叫他。
“宛离!宛离啊!!!”
花则瑾大哀,终于又一口鲜血吐出,首挺挺倒在地上。
“......”
“流屏。”
花延在桌案旁借着烛光看盛京布防图,如今这巍巍京城,里里外外都是他的天下,多年夙愿一朝达成,哪怕两天两夜不曾合眼,他仍旧毫无困意。
花延转过头,见妻子己经沐浴更衣,一身轻松地歪在榻上,场景美好祥和得像一幅画。
“流屏,瑾儿己经拿到那封信了。”
花延道,“暗卫来报,瑾儿读了信,便急火攻心吐血倒地,毒性一瞬深入肺腑,如今昏迷不醒,命在旦夕。”
楚流屏一手拿着朱笔,在绢帛上圈点了几个人名,随后把它递给侍候在一旁的画萤。
“如今大业己成,瑾儿迟来的伤心,也算是递到了他手上,他与扶儿不同,同样的境地,瑾儿未必能活着走一遭。”
楚流屏淡淡道。
这一双儿女,没有谁不曾在她的掌控安排之下。
不过花意浓发现了这一点,挣了出去,花则瑾浑然不觉不自知罢了。
花延顿了顿,其实何止他与楚流屏的一双儿女,就连他,也是跟着流屏的引线走。
当年流屏嫁他,只问他,“花延,你想造反吗?”
“......”
眼底后知后觉蔓延起一些困倦,花延斟酌道,“我己另派了几名太医去东宫,待瑾儿病愈前,便叫扶儿先接手东宫政务罢。”
楚流屏见花延略显疲惫地按了按眉头,便起身理好衣妆,柔声道。
“陛下大计己成,妾身全听陛下的。”
花延笑了笑,瞥了恭敬垂首跟在楚流屏身后,仿佛一道影子一般的画萤。
“爱妻相助,朕方成大业,朕立誓,此生唯楚流屏一人为妻矣。”
花延在与楚流屏拜堂时便说过这样的话,每次楚流屏只是默应。
果然。
画萤取了披风系在楚流屏肩头,暖和的狐裘把楚流屏整个人都裹了起来,全无锐利之感。
楚流屏拢了拢披风,又与画萤对视了一眼,画萤回之以笑,道,“娘娘,宫中烧好了暖炭,床铺也是府中取来娘娘睡惯了的,娘娘累了,回去歇着罢。”
楚流屏点了点头,又拍了拍画萤的手背,这才抬起头对花延道。
“陛下何至于此?妾身所爱,不过皇权。”
花延的视线从楚流屏的发丝,流连到楚流屏的鞋尖,每一处都被画萤精心打理得很好,是楚流屏最喜欢的得体的模样。
真真是叫他无从下手。
“如今朕即皇权。”
花延道,还是伸手将楚流屏耳畔一缕鬓发挂在耳后。
画萤皱了皱眉。
花延紧接着又道,“朕封岳丈为一等亲王,赐免死金牌,楚家儿郎皆得爵位,女子全封诰命,流屏,朕只能做到这些。”
楚流屏轻轻摇了摇头,“陛下做的很多,太多了,楚王府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切如旧便好,妾身一日为后,楚王府便有一日殊荣。”
花延的眉眼微微垂了下去,“那好,全听皇后的。”
楚流屏走后,殿内一下子便冷清了下来。
花延捧起楚流屏丢下的,涂抹了朱砂的绢布。
“......流屏。”
花延抬起头,天边己经隐隐泛起微光。
这副巍然重担,终是落在了他的身上,压得他有些不敢合眼。
太过惊喜,太过无所适从,如大梦初醒,犹如梦中人。
“流屏,你的愿望,今夕达成,你为何还是不太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