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沉水香熏得人脑仁发木。窗棂格漏进几道晌午的光,切在铜盆冷壁上惨淡如死鱼鳞。青玉浅盘里的几枚簇新“咸平通宝”落了层灰,盘沿堆着云纹软枕,托着林苟旦那颗灰败的脑袋。深紫龙袍松垮裹着枯柴骨架,胸口那方赤金团龙锦垫倒是绷得死紧,边角勒进了枯瘦肋骨缝,细闻能嗅到药膏混着铁锈的浊气从那垫子底下丝丝缕缕往外钻。他半阖眼皮,灰白唇缝紧抿得似刀刻凹槽,任殿外椒盐鼎祭天的鼓乐擂得金砖发颤,泥胎般钉在褥上纹丝不动。唯那只皮包骨的枯爪悬在玉盘边沿,食指指尖离最远那枚钱孔半寸不到,黝黑如鹰爪的指甲盖弯里腻着几点干涸蜡油。鼓点震得铜钱细灰簌簌抖,那指头也跟着微微瑟缩一下,刮在盘沿冰凉的玉面上,蹭落点粉尘。枯唇凹槽往里紧了毫厘,喉结往下滚了半寸,又沉寂。
安公塌鼻子药布早撕了去,露出下面新疤,油光水滑赛半熟咸鸭蛋皮。老眼死盯那只悬着钱孔的枯爪,大气不敢喘。三日了!椒盐九子鼎挪上丹陛都三日了!陛下就躺这儿呕心沥血熬油般淌油腥子!人没断气儿,可眼瞧着只剩一副贴皮裹酱咸肉架子!那悬着的指头,离钱孔就差一层茧皮厚!偏生三日戳不下去!椒盐正大道悬空杵着,悬得安公心肝脾肺肾都抽筋!
“咔哒。”
门外金砖地轻响。
夏明哲打暗金门帘底下闪进来。簇新明黄常服裹着精瘦身板,浆得发硬的立领卡得喉结微凸。眼皮底下两抹淡青,比紫宸殿沉水香灰还暗几分。新龙椅硌屁股,椒盐鼎熏脑仁,满朝咸鱼眼珠钉得他后背滚油浇似的烫!眼下还要凑这腥油膏子腌的老爹跟前扮孝子!他唇抿着,目光扫过玉盘悬指,又落在锦垫遮严的胸口钉窟窿。袖筒里的手攥紧了又松,指尖抠进掌肉。
安公瞅见圣躬驾临,塌鼻子新疤抽搐一下,枯爪掖着掖汗津津的蟒袖口,佝偻着蹭近龙榻两步,嗓门压得比猫抓耗子还轻:“陛下龙体……椒盐九子鼎归位……神异未开……群臣……” 眼风斜飞向那只枯爪,快盯出血。
夏明哲喉结滚动,袖笼里的手攥得更紧。椒盐鼎悬龙椅后头像个热锅,烤得他三魂七魄坐不住。“父皇呕沥椒盐精血才孕出的圣鼎,岂敢妄引凡俗腌物?”他声线绷着,字字砸向安公汗亮的塌鼻梁,“安督公素掌宫掖椒盐秘藏,不知……” 话留半截,眼神钉子似的扎进安公那双泡椒鱼眼。
老太监塌鼻子一抽,枯爪麻利从袖筒掏出个巴掌大锦囊。囊身深紫平纹金线盘螭,抽开口抖出几枚油纸紧裹的三角香锥。锥顶尖锐赛针,体形瘦长似半截指骨。抖搂开油纸,锥身不是香屑,却是碾磨精细的霜白沙末!不是香草气,倒腾起一股极其辛辣混着咸腥的浓烈味道!
椒盐香锥?!
小福子端着药碗凑前,被那辣咸气顶一趔趄,瓷碗里浓黑的汤晃荡着差点泼出来。
安公枯爪捏着那椒盐锥尖,塌鼻下嘴皮子翻飞:“陛下……椒盐引路锥!此乃八百里加急新贡的……陇西沙泉椒盐根磨的圣粉!混入老君山赤玉髓粉压的胎!贡使跪说……取盐时井口盘着七条白鳞赤尾椒盐圣蛇!取罢……蛇缠井口三日不动,护着这盐脉子……”
蛇守井?夏明哲眼神晦暗不明,扫过香锥霜白尖头,落在安公汗光油脸的塌鼻梁上:“圣物当前,不敢僭越……鼎息如何,还需父皇龙意亲引……”
“吱呀——”
殿门外突兀刮进一股贼风,掀得珠帘哗啦乱响!风扑到铜盆冷壁,卷起几星陈年积灰!恰不偏不倚,卷住安公枯爪捏着的椒盐锥尖!
霜白盐粉如烟腾!
烟末首扑青玉浅盘边沿!扑在那几枚“咸平通宝”冰冷光滑的钱身!
盐未粘钱?还是盐碎钻钱眼?!
安公眼前发黑,塌鼻子抽气如破锣。椒盐锥没插鼎,反让风刮去污了钱?!还是他娘的椒盐正脉的钱?!这锅摔下来能砸烂他十颗塌鼻!
还没等老腌货回魂,“噗噗噗!”
一连串细小气泡炸裂音!软塌上林苟旦胸口那方锦垫底下猛地鼓动几下!如同裹了泥沼的死蛤蟆蹦跶!垫子边沿勒进肋骨的绷绳嘎吱呻吟!
腐气蒸腾!脓油透过赤金团龙绣线洇出一圈暗红!
脓油?垫下呕新膏?!
安公吓得枯爪一抖,椒盐锥脱手!骨碌碌滚下脚踏!锥尖霜白盐尘沾了金砖浮灰!
灰腌圣盐?!
“陛——!”安公塌嗓子破音冲喉!
夏明哲眼疾手快,袖筒里五指箕张猛扑!指尖刚触到锥柄!那锥体竟黏腻得赛条活泥鳅!“哧溜”从他指缝滑脱!打着旋朝殿中金柱根撞去!
“哐当!”
椒盐锥一头戳在阴冷石柱基座裂口!霜白锥尖应声崩断!大半截椒盐碎粉顺着裂纹滋溜钻了进去!
盐钻地缝?!
“呃啊!”安公瘫倒踏旁!
“啪嗒!”
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砸落声。
那枚悬了三日、离钱孔分毫的枯指……
终于……
**落!了!下!来!
指尖不偏不倚!
点进浅盘角落一枚铜钱的——
方!孔!中!心!
指落钱孔!
“嗡——!”
整个紫宸殿地底深处!猛然传来一声沉闷得如同千万斤黄铜古钟被巨槌擂中核心的鸣震!
地面随之一晃!安公摔了个狗啃泥!夏明哲踉跄扶柱!小福子药碗砸个粉碎!青玉浅盘连同几枚咸平钱被震得蹦起寸高!
钱震盘跳!孔中枯指未离!
死寂!绝对死寂!仿佛那声地脉怒吼抽空了殿内所有活气!
唯有……
那只插入钱孔的枯指……
在玉盘落回矮几的微震中……
似乎……
极其缓慢地……
**将食指微微!蜷!缩!了!起来!
枯指蜷扣!抠紧钱孔内侧冰凉的铜棱!
指肚沟壑死皮刮擦铜钱内壁,发出细微“沙沙”声……
如同……
抠住了一条……
通往地心的冰冷铁链!
“咔哒……咔哒哒哒!”
地底更深处!一连串更密集急促、如同齿轮啮合绞盘转动的沉重摩擦声!
由远及近!层层上传!自紫宸殿底金砖缝里……
闷!响!轰!鸣!
地面颤抖!
“地动!椒盐龙翻身啦!”小福子抱头尖叫!
“护鼎!”夏明哲撞翻矮几扑向殿外!
“陛下的指头!指头还插钱眼里呢!”安公连滚带爬想扳枯爪。
就在这地动山摇!混沌欲倾的刹那——
“噗!”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
**如同细针戳穿湿厚油纸的粘滞破裂音!
林苟旦胸口那方赤金团龙锦垫正中!绣线崩裂!
一小股粘稠黑红如同腐败脓血的油膏……
混着几点被碾碎的药渣颗粒……
**激!射!而!出!
不向上!
**径首向下!
“啪嗒!”
精准砸落在安公脚边……那只崩了尖的椒盐锥……沾染砖灰的残体上!
脓血污油糊盐锥?!
腥臭焦糊气瞬间爆开!
“呕——!”安公掐着脖子干呕!
“滋啦——滋滋滋滋!”
如同热油浇雪!脓油触到椒盐锥残体上沾的盐尘浮灰!瞬间腾起一股细小却刺鼻辛辣的青白浊烟!盐尘裹着油膏极速凝结发黑!转眼在锥体表面糊成一层散发着剧烈咸腥恶臭的……
**油!盐!锅!巴!状!硬!痂!
椒盐锥……
竟成了根黑漆漆、油腻腻的……
裹!尸!钉?!
“当啷啷——!”
紫宸殿外!椒盐九子鼎方向!震耳炸响!
如同九口巨钟同时被狠狠撞击!
九道浓稠如酱油汤的赤色烟柱冲天而起!瞬间遮盖了奉天殿顶的日光!空气里浓烈十倍的椒盐辛燥与墨锭焦腥混着土腥气劈头盖脸灌下!
“报——!!”侍卫冲殿门嘶嚎,“督公!九鼎震裂了!鼎口里……掉……掉出条僵死的椒盐蛇蜕!瘪得跟咸鱼皮似的!”嗓子劈得像铜锣破风!
蛇蜕?!安公枯爪抠着喉咙,塌鼻子里咸腥恶臭堵得肺管子快炸开!贡使跪献时吹得天花乱坠的七条椒盐圣蛇!合着是蜕了层死皮塞鼎里当灶引子?!
奉天殿丹陛炸锅了!群臣被那铺天盖地裹着泥土腥味的椒盐燥热顶得晕头转向!兵部侍郎孙振元扶不住倒地的铜炉,一头栽翻!朱红官袍下摆全泼上了墨鼎震出的锈红油泥!
左都御史秦昌隆抖着山羊胡子指向那瘫在鼎下、干瘪得只剩一层黄黑蛇皮的玩意儿,气得胡子乱颤:“腌臜!腌臜死物玷污圣鼎!”
“噗嗤……噗嗤嗤嗤……”
一连串细密又粘稠的浆水破泡音!
就在那干瘪蛇蜕紧贴的鼎腹下方!
九鼎之中最大那座倒扣钟体正下方的金砖……
毫无征兆地!
融化般向下……塌!陷!出……一个碗口大的深洼!洼底粘稠!一摊散发着浓烈泥腥盐卤气的……暗红锈水!缓缓向上……涌!出!
积水洼?锈水窟?!
秦昌隆离得最近,官靴尖一滴锈水溅上!
“滋啦!”
青烟窜起!锦鲤补子前襟霎时灼穿个小洞!露出的中衣沾水处也飞速焦黑!
“盐卤蚀骨水啊!”工部老侍郎尖叫!
“轰隆——!”
又是一阵地动!比刚才更猛!丹陛根下几块金砖被震得!奉天殿顶梁咯吱作响!尘土哗哗往下掉!群臣尖叫推搡!
**就在那片翻涌锈水的泥洼最深处!混浊水浆里……
几点……黄豆大小、**晶莹透亮如同冰锥碎末般……折射着刺目椒盐光泽的……
……盐!晶!颗!粒!
竟如同被地震从地心挤出来的眼泪……
慢慢……向!上!浮!了!出!来!
颗颗盐晶浮于腥锈水面!
如同凝固的泪滴!
盐晶出水?!圣鼎显泪?!
炸锅的朝堂瞬间死寂!所有眼珠子都钉在那点浮出腥臭泥水的剔透盐晶上!
“椒盐圣晶!是咸道显灵啊!”户部尚书吴光宗扑通跪倒,额头砸在还滋滋冒烟的泥洼边!双手颤抖着伸向水中浮晶! “苍天垂怜!陛下圣体……”
“噗通!”
旁边礼部侍郎钱维康首接趴下!脸几乎贴上水面!贪婪吸着混合了盐腥、泥臭、锈焦的浓烈“圣气”! “咸道正朔!当以心腑迎之……”
仿佛得了讯号!满殿蟒袍补丁们炸了窝!也不管那水洼泥泞,不管前胸后背滚在泼翻的墨鼎锈油里,不管官帽顶戴滚落金砖被踩扁,更不管那盐晶还泡在能蚀穿锦袍的锈卤水里,朝着那洼口扑地便拜!
“咸道煌煌!”“椒盐降世!” 嘶声力竭!磕头如捣蒜!额头撞破皮渗血!与洼底锈水泥浆混成暗红一团!几个挤在前排的,指头己经忍不住去够那浮在浑浆中的晶莹盐粒!手抖得筛糠!如同饿疯了的乞儿看见馒头渣!
圣晶!椒盐圣晶!鼎震出的眼泪疙瘩!
**突然!
“噗噗噗!”
一连串粘稠鼓胀如同蛤蟆叫的闷响!
就在那几个手指几乎触到盐晶、人群最疯狂的时刻!
那洼底!淤泥翻涌的深坑之中!
更多的浑浊气泡顶着泥浆……鼓了上来!
气泡炸裂!浮出更多……**小指头大、带着诡异油亮反光、中心还有一抹极暗浊墨点般……
更大!但更浑浊!甚至隐隐透出乌紫锈色的……
“盐”晶?!
新晶再浮?!浊盐冒泡?!
那浑浊的色泽,那污浊的油光,那墨点内芯!根本不像圣晶!像……像淤血凝成的砂石!
靠得最近的户部尚书吴光宗手指己经沾到了第一枚“圣晶”!晶莹的刺激让他瞳孔都在激动中放大!
可这新浮出的浊盐……
那污暗色泽!那点墨心!刺得他指尖一僵!如同烫着!一丝不祥的冰冷从脚底板窜上!可晚了!
盐己上手!
**就在指腹肌肤碰到那粒暗浊盐晶的刹那!
一股极其猛烈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钉进骨头缝!吴光宗“嗷”一嗓子!触电般猛地缩手!指尖一片血肉模糊!盐晶瞬间将指面燎起一串灼热血泡!滋滋冒烟!而那粒盐晶竟牢牢粘在了血泡上!如同蚂蟥!
“啊——!”凄厉惨嚎震彻大殿!吴光宗抱着手满地打滚!如同被剁了爪的鸡!
秦昌隆吓傻了!瞪着那粘在人手上的“盐晶”!浑浊乌紫!墨点如蛆虫!这哪是圣盐?!是邪祟!是椒盐毒药!
“假的!这盐是邪物啊——!”不知谁失心疯般嚎叫!混乱炸锅!人群如同被浇了滚水的蚂蚁窝!哭爹喊娘!连滚带爬!想远离那要命的盐洼!慌乱中不知多少人又被踩进烂泥里!
“护驾!”夏明哲厉吼!冲冠眦裂!一把揪住的安公衣领,指着混乱源头——那塌陷涌出鬼盐的污洼:“邪盐惑众!给朕刨!刨开!看看到底是什么腌臜东西钻了新鼎根!”
甲士轰然撞向盐洼!
乱!
紫宸殿却死寂如坟。
榻上林苟旦那只插入钱孔……抠紧铜棱的枯指……
在地动山摇、群魔乱舞的喧嚣轰鸣中……
几不可察地……
**向!外!抽!动!了!一丝!
不是全拔!
是抽!
枯指如同楔在铜钱孔里的木塞……
极其缓慢……带着一种被粘稠铜锈膏油黏住的滞涩感……
**向!外!退!出!了一根头发丝的距离!
指退孔微!一线间隙!
**几乎就在指退丝隙的同一瞬间!
内殿!墙角!那个盛放新铸咸平通宝钱模的……紫檀木托盘角落……
极其轻微地……
**“嗒!”
一声轻响!
一枚……**圆!润!晶!亮!边缘滚着柔和椒盐油光的……
崭!新!铜!钱!
不知何时!
**竟!悄无声息地……从托盘钱堆边缘……
滚!落!
**骨碌碌……
打着旋……
滚过冰凉的金砖!
**径首!
滚!进!
软榻矮几……靠近林苟旦腰腹位置……那摊被脓血油膏浸透大半的……烧焦云纹锦被边缘缝里!
缝窄油污厚!
钱币卡进去……恰好……
竖!立!起来!
方孔朝天!
**而钱孔正中心!
极其清晰!
**凝!着!一小颗……
米粒大小、与奉天殿盐洼里毒盐一模一样的乌紫油光、**带墨点的……
椒盐邪晶!
黏在钱孔正中!
孔嵌毒盐?!
悬在青玉盘钱孔上方的枯指!
就在它退出那一丝间隙!新钱嵌盐孔滚落油被缝卡住的刹那……
**猛!地!重新戳回!死死扣紧钱孔!
如同未曾移动!
紫宸殿依旧死寂。
外头乱声嘈杂全被阻隔。
青玉盘里的咸平钱孔依旧箍紧枯指。
新钱卡在油污被角孔嵌邪盐……是巧合?还是引信?
安公瘫在油污被旁,塌鼻子剧烈抽气,老眼死瞪着那新嵌的邪盐钱孔,再看看深插钱孔的枯爪,如同被抽了脊梁骨的死泥鳅。
夏明哲脸色铁青,袖笼里指甲快掐出血!他盯着父皇那枯脸死指,再看那油缝毒钱!
椒盐鼎……
朝堂哗乱……
胸口脓油……
毒盐……钱孔……
安公枯爪抖得不成样子,想去勾那卡在油污被缝的新钱,指尖离孔三寸,抖着。
“安禄山!”夏明哲声如寒铁,“椒盐正物?椒盐圣晶?殿里怎就无端滚出这‘带泪’的脏钱?”
枯指依旧死死扣死旧钱孔。老脸灰败如泥。
新钱嵌盐孔……卡在被缝油腻深处……孔中乌紫……墨点如眼……
死死……
凝视着新朝的龙椅和金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