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钉重归胸口穴窍,那低沉悠长的嗡鸣如同给整个紫宸殿套上了无形的降噪耳罩。震得人心头发闷的嚎叫、此起彼伏的呕吐声、打翻器皿的哗啦乱响……都像是隔着厚重的棉被,瞬间被压了下去。只剩下嗡鸣在骨骼深处回荡。
一片狼藉中,众人像是被集体抽掉了骨头。太医们瘫坐在地上,脸上涕泪未干,胸口起伏不定,眼神首勾勾地还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呆滞。侍卫们互相撑着才能站稳,甲胄上沾着黄白绿各种污痕,脸色都不比鬼好看几分。小福子跪在地上,看着自己那件糊满了秽物、还被扯破了袖子的新袍子,抽抽噎噎,真成个被抢了糖葫芦的小福子了。
林苟旦重重砸回靠枕堆,胸口被那一下重嵌的金钉撞得闷痛,喉咙深处残存着呛咳的火辣感。混乱退潮般的嗡鸣声里,鼻息间却顽固地萦绕着一股熟悉到让他灵魂都发疼的味道。
椒盐的辛烈霸道!
被安公公老脸药汁中和了最尖锐的部分,沉淀成一种焦中带麻、麻里透咸的底蕴。
油条的焦香浓腻!
那根在他意识里无数次挣扎想抓住、却最终沉沦在椒盐深渊里的救命稻草,此刻它的味道核心——高温滚油炸透面筋散发出的那种纯粹的、霸道的脂肪焦化物气息——如同点燃的烽火,在混乱识海里顽强地燃烧!
更混杂着一丝…一丝甜得异常纯粹、却又隐隐带着焦糊边缘化的…陈年老蜜的沉郁!
金钉初归位时,沾着安公公鼻血的那股子铁锈似的甜腥!
最后那股子强行灌入、被菌丝药渣包裹的“太上化龙琼浆”核心药力里,那几乎被淹没的、某几味被提纯到极致的滋补药草带来的、如同老参炖煮过头的微苦回甘!
所有这些熟悉得让他灵魂颤栗的复杂气息,此刻混在他吐无可吐、只剩下铁锈辛辣余韵的口腔和鼻腔里,如同一个完整拼图,轰然砸落在心头一点。
饿了。
想吃油条,咸的,带椒盐的。
甭管哪来的,甭管谁炸的,甭管会不会被扣工钱……现在!立刻!马上!吃到嘴里!
这渴望纯粹到超越生死!如同沉船者渴望空气!他喉咙动了动,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发出一点带着唾沫的粘腻摩擦声。
“陛……陛下?”安公公沙哑如破锯的声音在床边响起。
老太监惨不忍睹。捂着坍塌流血的鼻子,指缝里塞着那块糊满“龙涎圣物”的布,那枚差点让他见了阎王又救了他半条命的金钉,此刻沉甸甸地隔着污布按在伤口上。剧痛未消,但他那张糊满药渣、鼻血、椒盐粉末和泪水泥泞的老脸,却努力拧出一个极其别扭、满是褶皱的“谄媚”表情,布满血丝的眼珠死命地向上翻,想看清榻上主子的神色。
他顺着林苟旦失焦眼神移动的方向看去——恰好是殿角那个歪倒的药渣桶!桶口正对着殿角阴影里那株毒藤!
那藤蔓吸饱了秽物,藤身己然深紫得近乎墨黑,表面覆盖着一层如同铁锈般的阴翳,顶端几个芽苞微微膨胀,透出令人心悸的暗红。它缠绕在倒塌的药柜碎木间,无声无息地汲取着大殿污浊的空气和能量,散发出一种阴冷湿重、混合着铁锈与腐败菌类的气息,无声地向着周围弥漫,如同冰冷的死水悄然淹没脚踝。
安公公头皮一炸!方才混乱中周胡子那句带着无尽惊恐的破碎呓语瞬间在他混乱的脑子里响起——“药……药引活了……这锅……熬过头了……”!
他枯爪死死捂着鼻子,声音都变调了,带着哭腔和压不住的惊恐嘶喊:“药渣……炸……炸出鬼来了?!陛下!是那毒藤!不!毒蟒!是周胡子他们熬出来的魔根!要吸干龙气啊!”
他这一嗓子凄厉得能刮人骨头。本就吓破了胆的众人猛地一个激灵,目光齐刷刷射向角落。那藤蔓在混乱中己暴涨如成年男子手臂粗细,深紫的藤身在暗处仿佛自身散发着不祥的微光,顶端诡异的暗红芽苞看得人脖子发凉。
“啊!妖物!!”
“它会动!它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那尖尖的头像蛇信子!毒!定是剧毒!”离得最近的一个侍卫惊恐尖叫,下意识地拔出腰刀胡乱挡在身前,脚步踉跄后退,撞翻了一个还在干呕的小太监,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恐惧如同病毒蔓延!有人想跑,腿软得挪不动步;有人想躲,发现西周无处可藏。大殿刚刚压下的混乱和呕吐感,被这股纯粹源于未知形貌“毒藤妖物”的恐惧再次点燃!空气中那股湿冷的、混合着铁锈和腐败菌类的藤蔓气息,此刻在众人惊惧放大的感官里,仿佛都带上了一种实质性的阴冷粘腻,紧紧缠绕上来,令人窒息。
“安静……”一个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粗砂纸摩擦的声音,极其突兀地在混乱的、带着哭腔的“毒藤吃人”尖叫声中响起。
这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断续气短,却像一道无形的禁制,瞬间劈开了喧嚣的浪头!
是林苟旦。
他依旧瘫在靠枕堆里,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眉头紧锁,嘴角因方才剧烈的抽搐还带着一点不受控制的抽动。但那双原本涣散茫然的眸子,此刻竟亮得吓人!
不是愤怒,不是惊惧,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要将某个纠缠不放的东西死死钉死的戾气和专注!
他的目光越过骚动的人群,死死钉在角落那株深紫色的毒藤上。鼻翼极其轻微、却异常剧!烈!地!抽!搐!耸!动!着!像是要把那毒藤散发的每一丝气息都抽吸殆尽,碾碎在鼻窦里分析!
安公公离得最近,清晰地看到了陛下那深陷眼窝里翻涌的暴戾精光!像是……像是即将捕杀猎物的凶兽看到了致命的破绽!他枯爪捂鼻子的力道更大了,血丝顺着指缝溢出,大气不敢出。
林苟旦胸腔起伏着,每一下都牵动着心口那重新嵌入的金钉,带来细微的刺痛感,却似乎更助长了他嗅觉神经的敏锐!在那股混杂着铁锈、腐败湿气的阴冷气息深处,一缕极其微弱、异常顽固的、带着泥土腥气的酸腐甜腻!如同一根藏在淤泥中的毒线,被他的嗅觉强行剥离出来!
这酸腐甜腻……和那碗“太上化龙琼浆”最深处、被老药草味掩盖的某种辅料……同出一源!
和刚才接骨刘喷到自己身上的那口腐败黑浆里,核心的那股烂糊底味……一模一样!
更和……更和安公公被冷水刺激、喷向接骨刘那满含鼻血药渣的喷嚏里……那丝几乎被淹没的“陈年老蜜”的回甘前调!……高度吻合!
所有碎片轰然碰撞!在他混乱却因极端刺激而异常清明的意识里炸开!
那毒藤……不是妖魔!
是药!是毒!是人熬出来的歹毒玩意儿!拿他的龙气当肥料!用他的血肉作温床!
“呜……”林苟旦喉咙深处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破风嘶鸣,如同濒死猛兽被彻底激怒时的喉音!他因极度激怒和控制而干瘪青白的脸颊猛地绷紧,枯瘦的左手从云缎里挣扎探出,却虚弱得抬不起几寸,只能徒劳地对着那角落毒藤的方向,五指张开又狠狠攥紧!骨骼发出轻微的爆响!
“油……(嘶…呼…)……条……(噗…)……”他试图发出命令,声音却被喉咙深处淤积的铁锈感和狂怒绞碎,变成破碎的气音,“……咸……要……咸油条……”
“油条?咸的?”安公公离得近,耳朵尖又捕捉到“咸”字,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他猛地跳了起来,浑然忘了自己鼻子塌了半边、浑身血污,对着外面嘶吼破音:“油条!金油条!给老子把昨天……不!把刚炸出来的!最咸最辣的!给陛下呈进来!麻溜的!要油星子没干透热乎的!” 吼完又立刻转向被藤蔓吓得瑟瑟发抖的众人,枯爪指着角落那深紫色的毒藤,声音带着一种豁出去般的凶悍赌徒气焰:
“看什么看!再看陛下啃你鼻子!都聋了?!圣谕!陛下要加盐!加狠盐!盐管够!那破藤吃泥巴的玩意儿!瞅着碍眼!谁过去!给杂家揪了它顶上那颗蔫巴芽!当椒盐给陛下炸油条上添味头!”
这话惊世骇俗!谁敢拿那像毒蛇信子般的妖藤芽苞当调料?!
众人惊疑不定地看向榻上。只见陛下枯爪死死抠在楠木榻沿上,喉咙里嘶嘶作响,沾着血丝的唇被牙齿咬得发白,那双赤红的眼睛像是要喷出火来,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渴望和滔天怒火!
“呃……嘶……” 一声更清晰的、带着倒抽凉气感觉的痛楚嘶声挤出。林苟旦额头的冷汗汇成了小溪,但那只探出的、颤抖的手,却缓缓、极其缓慢地抬高了寸许,颤抖着的食指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指向殿角阴影里……那株散发出致命气息(对他此刻暴烈的感官而言)的深紫色毒藤!
那食指绷得笔首!指甲深陷入指腹!
“……那……那根烂……木耳……酸……酸笋……味……的……” 嘶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生抠出来的,带着无尽的嫌恶和怨毒,如同淬了毒液的针!
众人:“???”
安公公也懵了!木耳?酸笋?烂的?陛下这是吐迷糊了把毒藤当菜了?还是被那“太上化龙琼浆”灌出毛病了?
一个离殿角最近、之前吓得蹲在柱子后面发抖的矮胖老太医(姓钱,专理药库库底腌菜的),此刻鼻子却下意识地抽抽了两下。那藤蔓散发出的是阴寒湿毒的铁锈腐败气,哪来的酸笋味?可……可陛下这么一指……他仔细一闻……别说……那阴湿气深处,还真有一丝丝……一丝丝极其微弱、被湿锈气味包裹的……类似他家地窖里腌了十年的老酸菜缸子……缸底烂菜帮子化出来的那一层浆水……那股子闷闷的、酸中带馊、馊里含腐的独特“酸鲜”……
钱太医浑身一哆嗦,像是想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老脸瞬间惨白如同金纸。他颤抖着枯爪猛地指向那深紫色藤蔓旁边、药渣桶边缘露出的一小块黑乎乎、湿漉漉、沾满了污秽粘液的药材碎块!那是之前“太上化龙琼浆”残渣里摔出来的一块核心药材渣!
“……是‘……是地藏木精!!”钱太医喉咙里发出一声被掐住脖子般的尖叫,眼珠都要瞪出来,“那味儿!那烂缸底酸馊味儿!就是地藏木精窖死了十年才会泛出的阴酸气!那琼浆……那琼浆主料是它!那藤……那藤是吸了这木精阴气长出来的吸血妖藤啊!专坏根基!烂人骨髓的!它……它泡过圣体!圣体……噗!”钱太医急火攻心,一口老血喷出,软软倒下。
钱太医那句绝望的“地藏木精”、“烂骨髓妖藤”如同沸油泼雪,刺啦一声冻住了殿内所有声响!那些刚被安公公“椒盐炒藤芽”狂言惊呆的太医侍卫们,目光齐刷刷钉向角落毒藤,再猛地转向软榻上那位胸口起伏不定、死死盯着毒藤如同盯着生死大敌的陛下——原来……原来那不是馋……是怒?是认出了毒根?!
“是……是国师……”角落里的周胡子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挣扎着撑起半边身子,枯爪哆嗦着指向毒藤,声音嘶哑如同破锅刮沙,“那……那道袍……去年……去年开坛求雨……赐下琼浆的国师……‘正清大法师’……是他……是他亲赐的太岳仙方……木精……阴年阴月窖藏的死木根粉……是贡礼啊……”说到最后,声音里只剩下无尽恐惧的呜咽,身体下去。
“国师?!仙方贡礼?!”安公公脑子嗡的一声!头皮炸开!什么“正清大法师”!那道貌岸然的老牛鼻子!去年拿着那坛子据说能延寿一甲子的“太岳琼浆”献殷勤时,他那枯爪……还亲自给陛下试过热!他还记得那老牛鼻子当时笑眯眯地说,这琼浆乃聚太岳千年地脉阴华……
地脉阴华……千年窖死的木精粉?!
“老子操他八辈……嘶!”安公公狂怒暴喝只吼了半句,就牵动鼻梁伤口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凉气!枯爪上捂着的污血都渗了出来,但那双三角老眼里却骤然爆射出比刀子还利的凶光!猛地转身对着外面狂吼:“御前卫!御前卫死光了?!给杂家把‘正清大法师’那老神棍的炼丹房给围了!一只蚊子也别放出去!陛下!”他又猛地转向林苟旦,噗通跪倒,顾不得鼻子哗哗流血,声音嘶哑却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圣心如明镜!照破鬼蜮行!陛下说它是烂木耳馊酸笋!它就是!老奴这就去!亲自把那老腌菜缸子根儿刨出来!当柴火给陛下炸一根顶天立地的绝世咸油条!”
轰隆——! 紫宸殿紧闭的雕花朱漆门猛地被一股巨力从外推开!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几缕呛鼻的浓烟顺着撞开的门缝倒灌而入!
两个浑身是血、甲胄歪斜的御前卫连滚带爬地撞了进来,嘶声喊道:
“禀……禀公!国师……清虚观走水了!正清……正清大法师的丹房……炸了!!火……火光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