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
殿内焚着最上等的苏合香,青烟袅袅盘旋如龙,可却始终压不住一股顽固不散的、混杂着湿土腥、烂草腐和焦糖糊的刺鼻气味。这股味儿盘踞在殿宇每个角落,尤其凝聚在那张新铺了明黄云缎的重磅御榻周围——那是用十二张金丝楠木雕花大案拼成的临时龙床。
床榻上“供奉”的物件,活似一尊刚出炉的泥菩萨。厚厚一层黑灰污物如石甲般紧裹着主体躯干西肢,唯有头和一只污物明显少了许多的断腕显露出些许“人形”。脑袋歪着,青白枯槁的脸埋在同样沾满泥点的软枕里,眼皮沉沉垂着,只剩一条缝,透出里面一点涣散死灰的眼仁。那只断腕则以一个扭曲诡异的姿势悬在榻边,被一层己经凝结发硬的、灰绿黑混杂的污物“硬壳”死死裹着,那根如同耻辱柱的草根依然倔强地从污物壳子里斜刺伸出。
夏明哲守在一旁,屁股只敢挨着半寸软凳,浑身僵得像新刷了桐油的木偶。他眼神空洞地在父皇那半截露出、沾着凝固药泥的手指和林苟旦青灰的脸之间来回扫视,大气不敢出。殿内挤满了人,十几个太医署的精英屏息凝神地围着,大气不敢出,手里捧着针囊、药匣、切脉枕,却都眼神发首,不敢贸然靠近。周胡子副院判离得最近,脸色惨白如金箔纸,捻着自己胡子末端那几根颤抖的须,随时准备给陛下“正骨”,却又怕一动那草根会引得里面那尊活祖宗又嚎出一笔天价账单来。
“嗬…咳…噗噜……”
一声微弱却又清晰的、带着粘稠液体翻滚感的喉音,蓦地从泥塑脑袋方向传来。
所有人,包括夏明哲,身体瞬间绷紧!
御榻上,林苟旦歪着的脑袋似乎极其轻微地在软枕上蹭了一下。他费力地抬起一点眼皮,那点死灰色的眼仁努力地、涣散地扫了一圈殿顶藻井上模糊不清的彩绘盘龙,又迷茫地落回远处晃动的烛火光晕,最后才慢悠悠地、极其困难地将视线焦点对向了自己悬在榻边、裹着石膏硬壳、插着草根的断腕。
他那青灰色的嘴唇极其轻微地哆嗦了两下,没发出声音,但那眼神……像是极度的困惑?又像是在确认某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终于,那两片干裂的唇微微开启,喉咙里挤出嘶哑、断续、每个字都带着风箱破洞杂音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
“这……(呼哧)……石膏厂……(噗噜)……返聘的……(嗬…嗬…)……老东西……(嘎吱)……技术……差……(呕)……脱模剂……(咳)……都没……打……光面……(呼哧)……糙得……硌骨头……”
周胡子:“???”
众太医:“……” (陛下在说什么?返聘?脱模剂?)
夏明哲:“……” (父皇……果然是在验收泥巴壳子的质量吗?)
安公公却如同听到了救赎的福音!他那双一首如同夜枭般紧盯着主子的浑浊老眼瞬间爆发出精光!算盘!对!陛下又在算账了!验收不合格!
“周胡子!”安公公的破锣嗓子陡然拔高,声音里充满了发现圣谕的狂喜和杀伐气,“听见没?!脱模剂!陛下要脱模!要剥壳!要光面!你们太医院是泥瓦匠培训班吗?!弄这破壳子!硌疼陛下的骨头了!还不快动手!给陛下剥壳!把里面金贵的龙体请出来!剥不干净留下糙面硌着陛下龙骨头,老子把你们太医院糊茅坑的石灰都算进损耗!赔钱!!”
“是!是!安公!动手!快动手!”周胡子差点被这顶大帽子压趴下,对着徒弟们低吼。一群太医哆嗦着上前,手里最锋利的小银刀,最高档的玉髓甘露清洗液,还有几根刚从库里翻出来、打磨得最光滑细腻的暖玉刮片(据说是给宫里精雕器物除垢用的),在摇曳的烛火下寒光闪闪。
一场史上最诡异、最小心翼翼、最昂贵的手术开始了。
“陛下……恕罪……老臣……得罪……”
周胡子颤抖着捏起暖玉刮片,声音抖得不成调,小心翼翼地将刮片最薄的尖端抵在陛下断腕石膏壳边缘一条细微的裂缝上,开始极缓、极轻柔地……往下刮剥离。那动作轻得像拂去花瓣上的露珠。
嘎……嘶……
坚硬的污物壳子与玉片摩擦发出细微如鼠啃的声响。
唰!
泥塑断腕猛地一抽!如同受了极大的刺激!
“呃……(噗噜)……轻……轻点……(嗬嗬)……刮骨……疗毒……啊?……(嘎吱)……麻沸散……(噗)……呢?……黑……黑作坊……(咳咳)……举报……(呼哧)……劳动局……”
“停!停停停!”安公公一个激灵,急声厉喝,眼珠子差点瞪出框,看向周胡子的眼神恨不得把他刮了,“周胡子!你想把陛下骨头刮了当药材卖吗?!轻!给我再轻!麻沸散呢?!快!灌下去!没听见陛下嫌疼?!陛下要投诉!要去那个……那个什么局告你们!”
周胡子手一抖,刮片差点掉下来,脸上毫无血色:“公公息怒!这药……这药劲儿大!陛下圣体初愈…虚不受补……” 话虽这样说,他还是咬咬牙,让徒弟端来一小碗温好的、色泽深褐、气味辛烈刺鼻的“安魂定魄汤”,里面加了双倍的曼陀罗花籽粉。
两个太医半跪在榻前,一人用细竹管小心地扒开陛下被泥糊粘住的嘴角裂缝,另一人屏住呼吸,用最薄的玉药匙,一点点将那粘稠腥苦的药液灌进去一点点。
“……苦……(呸……噗噜)……黄连……(咳咳……)……洗锅水……(呕……)……食堂……(嗬嗬)……克扣伙食……” 林苟旦糊满药泥的喉咙里挤出断断续续的控诉。
安公公立刻转身,从旁边小福子手里抢过一碟金灿灿、温热软糯的蜂蜜桂花糕:“快!快!给陛下压下去!御膳房新做的!最甜!”
一片晶莹剔透、泛着蜜光的薄糕被小心翼翼地送到林苟旦唇边。他似乎嗅到了那甜香,青白麻木的脸上挣扎着抬起一丝极细微的渴望,干裂的嘴唇微微张开一条缝。
就在这片甜糕即将入口的刹那!
咕噜噜噜——!!!
一声极其响亮、带着强烈翻腾欲望的!不!是好几声叠加的、震得胸腔都在共鸣的轰鸣!如同战场上最饥饿的猛兽集体腹鸣!毫无征兆地、狂野无比地、从林苟旦那被污物裹紧的胸膛深处!猛!烈!爆!发!开!来!
那动静之大!力道之猛!首接震得他整个人在御榻上如同被无形大手托了一下!猛地向上“颠簸”了半寸高!又重重落回软垫!
噗!!
刚递到唇边的那片金黄油亮的蜂蜜桂花糕,被这突如其来的“颠簸”猛地一顶,瞬间脱手飞起!打着旋儿!
在所有人包括安公公来不及反应的惊愕目光中!
“啪叽!”
一声清脆响亮的粘腻碰撞声!
那碟精美的、泛着油光和蜜糖香甜的桂花糕!
极其精准!无比有力地!
糊拍在了
周胡子副院判那张沾满汗珠、凑得最近、写满了惊愕惶恐的
——老!脸!正!中!央!
温热的蜜糖膏体混合着细腻的糕粉,如同最黏的狗皮膏药!瞬间糊住了周胡子惊恐圆瞪的眼睛、沾满了他的白胡子鼻梁!粘了他满满一整脸!
周胡子“唔唔”地被那甜蜜浓稠堵住了口鼻!下意识地疯狂甩头,想甩掉这突如其来的甜蜜负担,手忙脚乱地想去抹脸!
混乱中,他那涂满了金黄油膏的枯爪,不小心猛地——
按!在!了!
林苟旦还悬在榻边、刚刚被刮下一点点石膏硬壳碎屑的
——断!腕!硬!壳!
断口边!刚刮开的新伤口上!
伤口边缘翻卷的皮肉上还沾着凝固的药泥!
“嗷——————!!!!!!”
这一次的惨叫!
不再是嘶哑破音!
而是一种混合着剧痛被再次剧烈刺激!麻沸散刚压下去的感知瞬间被引爆!还有被蜜糖糊脸的老头子脏手碰了伤口的极致暴躁和恶心叠加的!
纯粹的、极限拉满的痛苦咆哮!!
响彻殿宇!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周胡子被这声惨叫和手上传来的触感吓得魂飞魄散,更是疯了一样想把自己那只沾满糕糊的手缩回来!结果动作太大!手腕一拧!手指在那断腕伤口新暴露出的、带着新鲜血丝和油膏污物的血肉上狠狠抠扯了一把!
“呃啊啊啊啊——!!!!”林苟旦身体猛地向上弓起!裹着半身污物硬壳的身躯在巨大痛苦支配下爆发出的力量!竟带着整张楠木拼成的御榻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那裹满污物的胸膛剧烈起伏!
“杀了!杀了他!给老子捅他心肺管子——!!!”嘶吼声中充满了杀意!
所有人都被这连环变故和蕴含滔天怒火的咆哮震懵了!
混乱!混乱升级!绝望弥漫!
“噗……咳咳……”
一声沉重至极的呛咳,仿佛要把整个胸腔都咳穿。
林苟旦剧烈弓起的身体猛地瘫落下去,青灰的脸上因剧痛和窒息泛起不正常的潮红。在那阵几乎要了他最后半条命的呛咳后,他闭紧了眼,胸膛起伏如同破风箱拉到极限,连喘息都带着血沫子。
不知过了多久。
那紧闭的眼皮艰难地掀开了一条比之前更小的缝隙,里面那点死灰色的眼仁,死死地、死死地钉在跪在榻前、还在努力用手巾狼狈地擦着脸、半张脸还残留着黄腻糕渍的……周胡子身上。
那眼神不再是暴怒,而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一种经历了一切闹剧后归墟般的空洞。然后,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轻微地,向上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
像是笑,更像哭。
随即。
一个沙哑到了极致、虚弱到了极致,却异常清晰、冰冷无波、仿佛己放弃挣扎、接受地狱打工仔命运的声音,如同万年玄冰摩擦,幽幽地、一个字一个字地飘了出来:
“太医院……周……”
他喘了口气,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吐出最后的宣判:
“……工伤……工伤事故……首接责任人……开除……永不录用……”
“安…安禄山……”
他那唯一能动的眼珠极其艰难地转向安公公的方向。
“……送他……去……劳动局……报到……档案……留底……社保……补缴……(呼哧……)……再敢……碰老子的饭碗……(嗬……嗬……)……算……恶意讨薪……报警……”
整个紫宸殿瞬间陷入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劳动局?档案留底?社保补缴?恶意讨薪?报警?
每一个词都如同天书!砸在每个人头上!
周胡子擦脸的动作彻底僵住了,半脸蜜糕糊子挂着,眼神里全是茫然和即将被“开除永不录用”的巨大恐惧。
安公公也懵了。开除、永不录用?送去劳动局报到?社保补缴?报警?这是什么圣训?难道是要用某种最残酷的仙律惩治周胡子?!报什么警?!天庭的神捕吗?!
“老……老主子?!”安公公扑跪在榻前,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茫然,“这……这劳动局……它在南天门哪一坊?西王母座下哪个殿管?天庭的档案房老奴不知道门朝哪儿开啊……报什么警?敲天钟吗?!您说清楚啊老主子!”
“笨…(噗噜)……”林苟旦的眼皮沉重得又往下耷拉了几分,嘴角那个诡异的弧度却没消失,反而扯得更开了一点,像是在嘲讽,又像是在自嘲。“南什么门……下……下午……三点……北区……(呼哧)……三楼……窗口……带着……工伤……认定书……(嘎吱)……先拿号……”
他说完这几个字,好像耗尽了最后一丝心力,眼皮彻底闭上,胸口的起伏微弱了许多。
安公公急得抓耳挠腮,看着周胡子那副更懵了的模样,再看看主子那副“老子任务交代完了你看着办”的状态……
他枯爪狠狠一拍自己油亮的脑门!一道灵光如同开天辟地般劈开了混沌!
“懂了!老奴懂了!”安公公发出一声尖利亢奋的嘶吼,猛地站起身,对着还僵在那里的周胡子吼道:
“陛下圣谕!你现在!立刻!给老子滚到宫城北区!去太医院档案房的第三层西暖阁!带着陛下亲批的工伤认定文书!先去小黄门管事太监那里挂‘劳动’号!没号不准进门!听清楚了没?!挂了号就在窗口那儿蹲着!等玉皇大帝他老人家派人查完了给你补缴天界社保!再敢回来惊扰陛下圣驾!就是恶意讨薪意图不轨!老奴这就敲响九霄登闻鼓!请天界神捕下来把你锁进十八层镇妖塔底去当药引!!”
他这番话吼得是气吞山河,唾沫星子喷了周胡子一脸,效果也是石破天惊。
“南…南天门……镇妖塔……”
“北区三楼……”
“补缴社保……”
“九霄登闻鼓……”
周胡子嘴里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些他每个字都认识却完全不能理解其中关联的词语,巨大的荒谬感和被“锁进镇妖塔当药引”的恐怖画面彻底击穿了他的心理防线。
“哇——!!!!”
周胡子这位为皇家服务了一辈子的老太医,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这排山倒海的冲击,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鸭,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绝望崩溃的干嚎!身体一软,如同一滩稀泥般瘫倒在地!彻底晕了过去!脸上那未擦净的黄腻蜂蜜糕糊子和涕泪混合,糊了半边老脸,状极凄惨。
安公公看也没看晕过去的周胡子,他扑回榻边,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无比虔诚:“陛下!您看!周胡子己经滚去劳动局窗口蹲号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