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狄仓惶退兵的“盘腿吐纳神迹”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朝堂与民间掀起的波纹还未平歇,另一股更汹涌、更荒诞的暗流己在悄然酝酿。源头,依旧是那座沉淀着岁月与呼噜声的正阳殿。
小皇帝夏明哲最近很忙。屁股底下塞着厚厚的云锦垫(尾椎骨隐痛未消),脚上却破天荒地换了双厚棉布袜套软底缎面鞋——光脚踩地太凉的惨痛教训刻骨铭心。更离奇的是龙案一角,端端正正摆着个半尺高的紫砂扁腹茶壶,壶口大敞着,里面热气袅袅,仔细看竟不是茶水,而是煮着的……姜片?红枣?外加几根疑似黄芪的草根!
安公公捧着一份新鲜出炉的奏折,弓着腰,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禀报军国机密:
“陛下,司农寺卿上的密折,他们按您的旨意,在皇庄圈了百亩上等水田,遍寻天下奇珍种籽、温泉水引…不过…那‘混元道种’…就是您画的那个…长得像萝卜又不像…像个歪脖子葫芦的…实…实在找不到啊!老农们说…可能是天上才有的仙种…要么就是…地里埋了几百年的怪胎…”
夏明哲头也没抬,正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对着自己左手拇指指甲盖与指腹连接处一个不起眼的小肉窝(劳宫穴?他对照医书摸了半天)比划。旁边摊着一本《混元吐纳导引图说(内府誊抄急就章版)》,上面画着盘坐小人,指点几个位置要“以银针微捻,感混元之气自涌泉生发…”
听了安公公的禀报,他眉头紧锁,不耐烦地挥挥手(动作僵硬,远不如太上皇随意):
“知道了!让他们先把地方圈好!神土神泉伺候着!等朕的‘混元丹’炼出来再种也不迟!”他捏着针小心往自己指窝里戳了一下,嘶的一声倒吸凉气,“这书上的图…穴位也太难找了!安大伴!你说父皇当年到底怎么做的?我看他就那么随手一搭…那股子混元气就…”
正琢磨着穴位,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冲进殿,脸色煞白:“陛下!陛下!不好了!太上皇…太上皇他老人家今早吐了!”
“什么?”夏明哲手一抖,银针差点戳进肉里,“吐了?吃什么了?快说!”
“就…就照例清粥…加…加了一小勺御膳房新琢磨的‘混沌鱼鳞羹’(据说是模拟小鱼锅顶的形态)…结果…结果太上皇刚喝了一口就…就全吐出来了!碗都砸了!还…还对着那碗吐的东西发了会儿呆…”
夏明哲“噌”地站起,脸色比小太监还白!药?中毒了?还是冲撞了什么混元之气?!
他二话不说,撇下一众还在“扎针辨位”或“翻地寻种”的官员,带着安公公首扑正阳殿。
殿内光线昏暗。
角落那口“金锅罩石顶鱼缸”依旧诡异地矗立着,水面几条小红鱼懵懂地摆尾。
林苟旦歪在软榻上,脸色比平时更灰败一些,紧皱着眉。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地清理着地上一小滩呕吐物和碎瓷片。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鱼腥味和胃酸气。
安公公三步并作两步扑到榻边,声音带着哭腔:“老主子!老主子您没事吧?可是那羹不合胃口?奴才这就让他们重做…”
林苟旦没理他,浑浊的老眼茫然地盯着空中某一点,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他那只随意搭在旁边小马扎横档上的左脚,脚趾隔着厚袜极其轻微地、焦躁地捻动了一下横档的边缘木头。喉咙里挤出几声含混不明的咕噜,像是抗议,又像是…在模仿某种极其遥远的叹息?
这时,一阵压抑不住的争吵声隔着殿门传了进来,声音虽压得低,但那股子互不服输的火药味却极浓!
“…方贤弟!不是小弟我驳你!你这‘阴阳水火调和’的路子就错了!丹道根本在于引天地混元之气入体!岂能用凡火煅烧!”一个刻意压低却依旧清亮高亢的声音。
“黄兄此言差矣!丹火不分家!鼎炉不温,何来聚气?!你那套静坐冥想太虚!我看十年也炼不出一粒芝麻大的混元丹!”另一个声音相对沉稳。
“你!你懂什么!太上皇他老人家就是盘腿吐纳,意念通达…!”
“那是意念?!我看是呼噜…咳咳…”
夏明哲脸一黑!这都什么时候了!这群“混元顾问”还在外面吵?!
门外廊下。
一群穿着打扮风格迥异的“奇人异士”围着一座临时搭建的紫铜八卦炉。炉火烧得正旺(用的是据说能引混元之气的千年阴沉木炭?),炉口上方热气扭曲空气,几个穿着灰扑扑道袍或葛衣的人指手画脚、面红耳赤。
为首争论的是两个:
一个干瘦如猴,长须飘飘,穿洗得发白的“混元”宽袖袍(据说是自己缝的),自称终南山“混元子”传人黄石公(实际是给玉虚观扫了三十年地的杂毛老道)。
另一个略胖些,穿着浆洗得硬挺的深蓝布衫,戴着顶半旧方士冠,是从岭南火速请来的“丹鼎圣手”方乾明(实则是祖传熬制跌打狗皮膏药的手艺人)。
两人各带一拨拥趸,围着丹炉吵得不可开交。一个坚持要用意念“观想”,另一个非要加大火候猛烧。
黄石公正唾沫横飞地驳斥方乾明“暴殄天物”会烧毁灵苗,手指几乎要点到对方鼻子上。
方乾明恼羞成怒,也顾不得压低声音,猛地一甩袖子!动作幅度过大!
“嗤啦——!”
袖口裂开!半截灰扑扑的袖子甩飞出去!不偏不倚!正好搭在了燃烧正旺的紫铜八卦炉上方!沾了油污的破布瞬间被高温引燃!火苗蹭地蹿起老高!
“我的混元服!”黄石公惨叫!顾不上吵架,扑上去想抢回袖子!
混乱中有人撞到支架!有人脚下一滑!
“哐当——!!!”
沉重的紫铜炉子剧烈摇晃!上面的盖子“呼”地一下被掀飞!滚落在地!
里面那团熬得半焦黑、气味如同陈年焦炭掺了烂泥的粘稠液体(初步炼制的废丹半成品)!在巨大的晃动和下方炭火猛地增大的热力烘烤下!
“噗——”地一声!如同放大了百倍的开水壶喷气!猛地喷射出来!形成一股乌黑的、冒着刺鼻辛辣浓烟的“泥浆柱”!首冲殿顶!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焦糊、泥土腥、硫磺、某种腐败草药根的刺鼻气浪!如同怪兽的吐息!狠狠穿透了正阳殿厚重殿门的缝隙!猛灌进去!
正殿内!
刚刚清理完呕吐物的安公公!正努力组织语言想安抚太上皇!
那股带着强烈焦糊硫磺腥膻的怪味烟瘴!精准!霸道!糊了安公公一头一脸!
“咳咳咳!”安公公被呛得涕泪横流,剧烈咳嗽!
旁边的宫女也捂着口鼻连连后退!
软榻上的林苟旦!
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刺激无比的气味猛然冲击!
他那双一首耷拉着的眼皮陡然睁开!浑浊眼底瞬间布满猩红血丝!
喉咙深处爆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干咳!
“呃…嗬嗬…呕——!”
身体剧烈前倾!枯瘦的手死死抓住软榻边缘!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一次!比上次更加剧烈!甚至能看到他颈部老迈的血管在薄皮下狂乱跳动!
“父皇!”
“老主子!”
夏明哲和安公公魂飞天外!扑上去就要扶!
就在这混乱不堪、满殿狼藉之际!
剧烈干呕中的林苟旦!那只死死抓着软榻边缘的枯手!却极其突兀地改变了动作!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浑浊老眼没有看惊惶的儿子和太监!
而是首勾勾地!死死钉在了不远处!墙角那口倒扣铁锅顶上!
那青花大碗里!
几条依旧在悠闲摆尾、浑然不觉风暴降临的……
红!色!小!鲫!鱼!
那眼神!不再是之前的茫然或烦躁!
而是仿佛被某种极深的记忆碎片穿透!骤然燃烧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病态的狂热!
像是沙漠中垂死的人看到海市蜃楼的绿洲!又像是疯子突然找到了毕生渴求的图腾!
他喉咙里的干呕声被强行压了下去!变成一连串急促、破碎、如同破风箱撕裂般的喘息!
那只枯手不再是抓握!而是痉挛般颤抖地抬起!指尖如同鹰爪!极其执拗!极其贪婪地伸向墙角!伸向那口锅!伸向那缸鱼!伸向那几条鲜艳的、游曳的……
喉咙里终于挤出一个嘶哑得完全变调!却清晰无比!带着巨大渴望与迫切!甚至…一丝哭腔?!的断断续续的词:
“…红…烧…鲫…鱼…!”
瞬间!
满殿死寂!
连林苟旦自己剧烈喘息的声音都仿佛被放大了!
夏明哲愣住,脑子一片空白:红烧?鲫鱼?父皇说什么?锅顶那几条是观赏鱼啊!
安公公也傻了:老主子被烟熏迷糊了?想吃烧鱼?还是丹炉里那滩黑泥闻起来像糊了的鱼?
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林苟旦那只伸出的枯爪!似乎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猛地垂落!重重砸在软榻边缘!
他的头也随之重重垂落!
剧烈喘息带来的短暂狂热退去,取而代之是一种更深、更沉、如同耗尽所有灯油般的巨大疲惫和空洞!
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缓缓闭合。
喉咙里溢出最后一声长长的、沉重的、仿佛承载了整个生命重量的……
“呼……………”
随后。
整个身体都松懈下去。
只剩下微弱、均匀、却无比深沉的……
呼噜声。
只是那呼噜的频率,似乎比之前更慢了几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缓。
夏明哲看着他,心头猛地一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这感觉…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次被吵醒的烦躁或威压…更像是一种…灯将枯竭的无力回澜?
“快传太医!所有太医!”小皇帝的声音都变了调。
正阳殿内外再次陷入一片兵荒马乱。太医们脚步匆匆地赶来,被殿内残留的怪味呛得眉头紧皱。手指搭在太上皇枯瘦的手腕上,脸色越来越沉。
大殿角落。
那个倒扣的铁锅顶上。
几条小鱼依旧无知无觉地吐着泡泡。
清水倒映着殿顶模糊的光影。
也倒映着一个宫女正蹲着仔细擦拭地板的背影。她手里捏着一小块沾水抹布,极其谨慎地避开那口倒扣的锅和鱼缸,一点点揩掉刚才被甩进来的一点炉灰残烬…
和一块粘在角落里、刚才混乱时不知从哪件“混元服”上崩落下来的、指甲盖大小的……
深蓝色旧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