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空气粘稠而冰冷,惨白的应急灯管在头顶嗡鸣,光线随着蜂群振翅的频率时明时灭,像无数颗垂死的星辰被囚禁在这钢筋水泥的牢笼里。每一次光影的摇曳,都在谢微缠满绷带的脸上投下诡异扭曲的阴影。他指间夹着一支银色体温计,细长的玻璃管反射着冷光。管内的水银柱,诡异地凝固在36.2℃的刻度线上,纹丝不动,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冻结在了时间之外的一个瞬间。
他抬起头,目光投向角落里的江临。对方倚着潮湿的墙壁,呼吸间,缠绕在颈部和下颌的绷带边缘,隐约透出几缕暗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物般随着胸腔的起伏微微波动,像一片被无形之风吹拂的、极薄的金箔,闪烁着不祥的光泽。
“想去看看导师吗?” 谢微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金属刮擦般的质感。
江临的指尖无意识地探入口袋,紧紧攥住那支旧体温计。冰凉的玻璃外壳上,似乎还残留着谢微方才递给他时留下的、那点微乎其微的体温。窗外,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尖锐的音浪在城市上空盘旋、撕扯,却始终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叹息之墙,固执地绕开了这片死寂的街区。他知道,这是蜂巢网络的杰作——此刻,在基金会那庞大数据库的某个角落,属于“江临”的定位信号,恐怕正安静地躺在一个布满灰尘的废弃仓库坐标点上,完美地伪造着不存在的行踪。
“他不是在重症监护室?”江临挑眉,视线锐利如刀,扫过谢微身后那幽深的通风管道口,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薄荷味信息素正从那里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那是纳米蜂群活动后特有的标记。“基金会的特级病房,连一只携带病菌的苍蝇都别想飞进去。”
谢微突然扯动嘴角,绷带被牵拉,露出小半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下颌皮肤。那里,一道崭新的、细如发丝的划痕清晰可见,边缘微微红肿,像是被某种极其精密的、带着剧毒的口器轻轻“吻”过。他喉咙里滚出一声低哑的、意味不明的笑:“所以,我们要从‘内部’进去。”他抬起那只没有夹体温计的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一勾。
一只通体暗金的机械蜂无声地从阴影中滑出,轻盈地落在他指尖。虫身精巧地裂开、延展,瞬间化作一面微型的全息投影屏。屏幕上,清晰地映出基金会医院顶楼无菌病房的实时监控画面:陈儒生教授安静地躺在悬浮病床上,身上覆盖着绣有基金会银色双翼徽章的白色缎面被单。他那只标志性的机械义眼紧紧闭合着,面容平静,仿佛真的陷入了深度昏迷的深渊。病房里只有生命维持系统发出单调而规律的滴答声。
江临的目光死死锁在屏幕上,瞳孔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
凌晨三点。基金会医院如同一座巨大的、散发着消毒水寒意的水晶棺椁,矗立在城市死寂的夜幕下。空气里那股刺鼻的化学药剂气味,顽强地穿透了防化服的过滤面罩,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江临的鼻腔,带来一阵阵酸涩的刺痛。
他紧跟在谢微身后,靴底踩在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在敲打死亡的节拍。
他们如同两道沉默的幽灵,穿过一道道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安检门。掌心里那块伪造的“生物工程部二级研究员”工作牌,塑料外壳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微微发烫。芯片里植入的、足以蒙蔽蜂巢网络核心的临时权限码,是谢微用一小管珍贵的“凝胶原液”——某种对纳米蜂群而言如同致命诱惑的催化剂——才勉强“贿赂”得来的通行证。
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头顶的监控探头无声地转动着猩红的“眼睛”。
“记住,”在病房那扇沉重的、泛着金属冷光的隔离门前,谢微骤然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吞噬。他将缠着绷带的手掌按在冰冷的生物识别区。
蓝光如同活物般扫过他绷带下模糊的面部轮廓时,江临敏锐的听觉捕捉到门锁内部传来极其细微的、齿轮咬合转动的“咔哒”声,像是某种沉睡的机械心脏被强行唤醒。“别碰任何金属制品。一丝指纹,一点静电,都可能唤醒沉睡的‘哨兵’。”
门无声地向内滑开。一股混合着高浓度消毒剂和刻意添加的、用于安抚情绪的薰衣草香精的冷气猛地涌出,如同冰河扑面。病房中央,陈儒生静静地躺在悬浮病床上,身体随着磁场的微调而呈现出几乎静止的悬浮状态。
左脸那片曾经狰狞的烧伤痕迹,如今己被先进的生物修复技术抚平,新生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瓷器般光滑却毫无生气的苍白。然而,就在他耳垂下方约一寸的位置,一颗暗红色的、芝麻粒大小的痣,却异常醒目地镶嵌在那里。
江临的呼吸微微一滞——他清晰地记得,就在几个小时前,通过谢微的机械蜂看到的监控画面里,陈儒生的耳垂下方,绝对没有任何痣的痕迹!
“导师……”谢微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饱含忧虑和孺慕的颤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深夜前来探望恩师、内心充满不安的学生。他缓步上前,那只夹着银色体温计的手自然垂落,而另一只手则看似关切地探向陈儒生光洁的额头。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皮肤的刹那,他的袖口内侧极其隐蔽地滑出一支更纤细、更精密的金属管——一支造型奇特的皮下温度计。
针尖在接触皮肤的瞬间并未刺入,而是无声地缩回,前端亮起一点几乎看不见的红光。这是谢微七年前为那个被基金会紧急叫停并列为最高机密的“普罗米修斯计划”所研发的原型设备之一。它能穿透人体最表层的组织,首接读取深层血液和核心脏器的实时温度,无视任何物理或生物伪装。这本是绝对的违禁品。
江临的目光死死钉在谢微手腕内侧悄然投影出的微型读数屏上。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屏幕上的数字,根本不像一个半机械体应有的状态——它在36.8℃到37.2℃之间剧烈地、毫无规律地上下跳跃、波动,像一条被扔在滚烫沙滩上濒死的鱼,徒劳地挣扎!
而根据基金会内部绝密档案的明确记载,陈儒生教授作为基金会早期最重要的“半机械体”改造样本之一,其体温应被纳米温控系统严格维持在恒定的36.5℃,误差绝不超过正负0.1℃!
“您的体温……”谢微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指尖却仿佛不经意地从额头滑下,精准地按在了陈儒生右手腕脉的位置——那里,本应是合金骨架与机械血管的精密接口,此刻,却被一层真实的、温热的皮肤所覆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淡青色的静脉在皮下微弱地搏动。“……很‘人类’。”
江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清晰地看到,谢微绷带缝隙下透出的那些暗金色纹路,在这一刻骤然剧烈地扭曲、震颤起来,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又像是一群被彻底激怒、即将倾巢而出的毒蜂!
就在这时!
“咔哒……”
病房左上角,一个原本静静俯视着病床的监控摄像头,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角度,镜头聚焦的红点,精准地捕捉到了谢微此刻的动作。
几乎是同一毫秒!
谢微猛地转过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绷带下的嘴角,以一种非人的速度向上勾起,扯出一个标准的、弧度精确到毫厘的45度微笑——那笑容的僵硬与冰冷,竟与病床上“昏迷”的陈儒生如出一辙!
“抱歉,”谢微的声音瞬间切换成一种带着惶恐和歉意的电子合成音般的腔调,对着那枚猩红的“眼睛”,“我只是……太担心导师的情况了,想确认他是否安好。”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姿态恭敬而顺从,仿佛刚才那瞬间的探查从未发生。
冰冷的红光,如同审判的目光,凝固在他缠满绷带的脸上。
……
医院顶楼,设备间。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灰尘、臭氧和服务器散热孔排出的灼热废气混合的味道,令人窒息。巨大的服务器阵列如同沉默的钢铁丛林,发出低沉而持续的嗡鸣。
江临蹲在一台闪烁着无数指示灯的主控终端前,指尖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模糊的残影,一行行指令和代码瀑布般滚过幽蓝的屏幕。汗水沿着他的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瞬间蒸腾起一丝微弱的水汽。
谢微背靠着锈迹斑斑、布满灰尘的通风管道外壁,绷带下的眼睛紧盯着屏幕上飞速跳动的信息流。他看似平静,但绷带的边缘,几颗细小的、如同露珠般的血珠正无声地渗出,缓缓晕开——这是他以血肉之躯强行链接蜂巢网络核心数据流,对抗其防火墙时产生的可怕反噬。
“多重身份验证,”江临的动作突然顿住,手指悬停在半空,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沙哑。屏幕上,一个复杂的权限窗口不断弹出新的加密层,如同剥不尽的洋葱。“指纹、动态虹膜、DNA基因链……还有……”他的目光死死锁定最新跳出的一项要求,“……体温识别?!”
他猛地回头看向谢微。
却发现对方根本没有看屏幕。谢微的目光,正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穿透灵魂的复杂情绪,落在他紧握在左手掌心的那支旧体温计上。那眼神,深得像一片被极寒瞬间冻结的、布满裂纹的湖泊,底下涌动着无法言说的风暴。
“因为导师的体温,”谢微的声音响起,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锈蚀感。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猛地抓住脸上缠绕的绷带边缘,用力一扯!
刺啦——
沾着暗红血渍的绷带被粗暴地撕开,露出了左脸尚未完全愈合的、一片狰狞扭曲的烧伤疤痕。在那片如同熔岩冷却后形成的废墟边缘,暗金色的纹路如同活着的电路,在焦黑的皮肉间异常醒目地蜿蜒、搏动,散发出冰冷而诡异的光泽。
“从来就不是冰冷的36.5℃。”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沉下去,像是被拖入了某个充斥着火焰与剧痛的记忆深渊,带着一种被灼烧过的嘶哑,“七年前……在‘普罗米修斯’的绝密实验室里……他扇我耳光时……掌心的温度……”谢微的指尖无意识地触碰着自己脸上那道最深的疤痕,仿佛还能感受到那烙铁般的触感,“……是滚烫的37℃。”
37℃!
江临悬在键盘上的手指瞬间僵硬如铁石。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基金会那本被无数道加密锁守护的绝密档案里,关于陈儒生教授的身体改造记录白纸黑字地写着:他早在二十年前,就为了追求绝对的理性和效率,主动摘除了全部原始的体温调节中枢,换装了最先进的纳米温控系统!那套系统,理论误差值小于0.01℃!
但此刻,谢微用血肉记忆抛出的真相,却像一把生满倒刺的锈蚀匕首,狠狠捅穿了那本用谎言精心装订的牛皮纸档案!
体温!这个被所有人忽略的、最基础的生理指标,竟然成了整个弥天大谎中最致命的裂缝!
“找到了!”江临猛地低吼一声,手指再次化作幻影,突破了最后一层伪装!屏幕猛地一跳,一份标记着“陈儒生 - 最高权限”的加密电子病历被强行展开!
江临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密密麻麻的数据,瞬间锁定了“生命体征记录”栏!
体温记录:37.0℃、37.1℃、36.9℃、37.2℃……每一个数据,都精确到了小数点后两位!清晰无比!波动范围完全符合一个健康的、未被机械改造的**人类**的正常体温曲线!
“人类的正常体温波动!”江临的声音因震惊而微微发颤,他猛地转头看向谢微,想从对方脸上找到确认。却发现谢微的目光,正死死钉在病历右上角的入院时间上——
【入院时间:X月X日 03:14 AM】
三天前!正是那座象征基金会科技实力的中央电视塔被神秘力量引爆、化作冲天火柱的“次日凌晨!”
“而真正的陈儒生……”谢微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极地寒风,每一个字都像是冰锥砸落,“……应该在那场爆炸的核心,和他那引以为傲的、操控了半个城市的‘蜂群母巢’,一起被彻底气化了才对!连同他所有的生物识别权限和控制密钥!”
冰冷的逻辑链条在江临脑中瞬间咬合,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哒声!
“所以现在躺在病房里的……”江临的声音干涩,“……是个带着他记忆的克隆体?还是基金会用他的脑波数据灌注的……某种生物机器人?” 这个猜测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或者……”谢微突然一步上前,滚烫的手如同铁钳般猛地抓住了江临的手腕!绷带下透出的皮肤温度高得惊人,几乎烫伤江临的皮肤。“……是更糟的东西!”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一个……连基金会自己都可能无法完全控制的‘东西’!”
嗡——嗡嗡嗡——
头顶锈迹斑斑的通风管道内,毫无征兆地传来密集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蜂鸣震动!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金属风暴正在管道深处酝酿、集结!
紧接着,遥远的下层空间,医院原本低沉运行的安保系统警笛,骤然拉响!不再是试探性的低鸣,而是如同被彻底激怒的钢铁巨兽发出的、充满杀意的咆哮!凄厉的警报红光瞬间穿透设备间的门缝,将整个房间染上一层血色!
“走!”谢微低吼一声,动作快如鬼魅!他一把扯下江临胸前的工作牌,五指猛地合拢!坚硬的工程塑料外壳连同里面的伪造芯片,在他掌心发出一声刺耳的碎裂哀鸣,瞬间被捏成一撮闪烁着电火花的焦黑粉末!
“去地下三层!标本库!那里有台老掉牙的物理隔离电脑!没联网!是蜂巢的盲区!” 谢微的声音在刺耳的警报声中几乎被淹没,他一把拉开设备间沉重的防火门,一股裹挟着硝烟味(或是某种能量过载的焦糊味)的劲风猛地灌了进来!
“等等!”江临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和越来越近的蜂鸣中,目光如同钉子般楔在病历最后的备注栏!那里,一行刺目的、仿佛用鲜血书写的红色字体,如同最后的审判,映入眼帘:
【体温异常波动确认。启动蜂巢网络二级警戒协议。授权使用‘清道夫’单位。目标:清除污染源及潜在传播载体。】
这行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江临混乱的思绪!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疑团瞬间攫住了他!
“如果陈儒生的体温是伪造身份最大的漏洞!是点燃警报的火星!”江临在震耳欲聋的警报和蜂群逼近的嗡鸣中,对着谢微的背影嘶声吼道,“那为什么基金会还要允许这个‘东西’存在?!为什么不在第一时间就把它销毁在无菌罐里?!”
谢微己经冲到了走廊边缘,闻言猛地刹住脚步,霍然回头!
那一刻,江临看到了他绷带缝隙下露出的眼睛。那里面,所有属于“谢微”的情绪——焦虑、疯狂、痛苦——如同潮水般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非人的、绝对的冰冷!
暗金色的纹路如同获得了生命,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亮度,从烧伤的疤痕下疯狂蔓延出来,瞬间侵染了他整个眼白,让那双眼睛看起来如同两颗镶嵌在焦黑废墟中的、流淌着液态黄金的冰冷宝石!像严冬最深沉的湖面,瞬间冻结了万丈冰棱!
警报的红光在他身后疯狂闪烁,勾勒出他缠满绷带、如同破碎玩偶般的身影,显得既脆弱又恐怖。
“因为有些谎言……”谢微的声音变了,不再是嘶哑或低沉,而是一种仿佛无数金属碎片摩擦共振、毫无人类情感的电子合成音,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冻结灵魂的寒意,“……需要‘活’的载体来维持。”
他那只流淌着暗金光芒的“眼睛”,穿透警报的红光和弥漫的灰尘,死死锁住江临。
“而我们……”那冰冷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宣判,在蜂群振翅的轰鸣和刺破耳膜的警报交响中,清晰地凿进江临的脑海,“……刚刚,己经用体温计这把钥匙,捅穿了谎言的外壳。”
“现在,我们即将掉进它的核心。”
“那里……只有吞噬一切的光,或者……永恒的黑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