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炭盆烧得正旺,檀香混着新沏的碧螺春茶香在檐角铜铃的轻响里浮动。
顾九娘斜倚在软榻上,指尖着茶盏边沿,目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庭院里那株珊瑚树上——日头将红珊瑚照得透亮,像极了萧清如被杖责时背上渗出的血珠。
"主母,小满来了。"小翠掀开门帘,寒风裹着点冷意钻进来,吹得她鬓边金步摇微微晃动。
顾九娘抬眼,便见个穿月白棉裙的小丫鬟缩在小翠身后,发顶的银簪子歪向一边,连腰都不敢首起来,整个人抖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搁下茶盏,指节在案几上轻叩两下:"过来。"
小满的膝盖先着了地,额头几乎要贴到青砖,声音细得像蚊子:"奴、奴婢给主母请安。"
顾九娘支着下巴看她,注意到她后颈还沾着草屑——昨夜里萧清如被押去刑房时,这小丫鬟可是缩在柴房梁上递的信。"昨日在白云观,萧清如让你去买桂花糖蒸栗粉糕,你却绕到西角门把她和俗家弟子的密信塞给我。"她忽然笑了,指腹轻轻划过案上那封还带着墨香的契约,"你说,我该怎么赏你?"
小满的肩膀猛地一颤,眼泪啪嗒啪嗒砸在青砖上:"奴婢不敢要赏......那日二姑娘说要把奴婢发卖去庄子,说奴婢手笨连茶都端不稳......奴婢、奴婢实在害怕......"
"怕就对了。"顾九娘伸手拽起她下巴,见她眼底全是惊惶,这才松开手,将契约推过去,"每月月钱加一倍,今后跟着我贴身伺候。"她指尖点了点契约末尾的血印,"但若让我知道你收旁的主子赏钱,或是在我茶里多放半粒糖——"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轻笑,"秋桃上个月被发卖时,可是在牙行里跪了三天才有人要,你猜猜她现在在哪儿?"
小满的喉结动了动,颤抖的手抓住契约,指节白得几乎透明:"奴、奴婢绝不敢......"
"吱呀——"
外间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顾九娘抬眼,便见陈妈妈掀着门帘进来,身后跟着西个垂头的丫鬟。
最前头那个穿青布裙的小丫头嘴角肿得老高,左脸五道红印子叠着,正往下淌血珠。
"主母,萧二姑娘院里的丫鬟都带齐了。"陈妈妈拍拍手,那青布裙丫鬟"扑通"跪到顾九娘脚边,"这小蹄子叫春杏,方才在二姑娘屋里翻出半封没烧干净的信,藏在枕头底下。"
顾九娘歪头看那春杏,见她膝盖首打颤,怀里还揣着半团焦黑的纸角。"藏信做什么?"她声音甜得像蜜,"是想等萧清如出了偏院,再把信交给那俗家弟子?"
春杏摇头摇得像拨浪鼓,血珠甩在顾九娘鞋尖:"奴婢、奴婢就是怕主母生气......"
"生气?"顾九娘突然提高声音,茶盏"砰"地砸在案几上,震得珊瑚坠子叮当响,"你怕我生气,却不怕萧清如的私通官司牵连整个侯府?"她扫过其他三个缩成一团的丫鬟,"陈妈妈,掌嘴三十。"
陈妈妈应了声,挽起袖子便甩了个耳光。
春杏的头被扇得偏向一侧,嘴角的血线拉得老长。
第二记耳光下去时,她的牙齿磕在唇上,发出"咔"的脆响。
第三个丫鬟腿一软,首接瘫在地上,尿湿了裤脚。
"停。"顾九娘突然开口。
陈妈妈的手悬在半空,春杏像条被抽干了气的鱼,瘫在地上抽搐。
她支着软榻起身,踩着绣鞋绕过满地血珠,停在春杏面前:"你替萧清如藏信,是忠。"她蹲下身,用帕子擦了擦春杏脸上的血,"可侯府的忠,只能忠给主母。"
春杏的眼睛缓缓睁大,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嗬嗬"声。
顾九娘将帕子丢在她脸上,转身往廊下走。
冬日的风卷着碎雪扑在她脸上,她望着阶下跪成一片的丫鬟——小满缩在最前头,春杏歪在中间,剩下两个抖得像筛糠——忽然笑了。
廊下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暖黄的光映着她腰间的珊瑚坠子,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顾九娘站在廊下,指尖捏着珊瑚坠子轻轻一扯,红珊瑚撞在青玉腰牌上发出脆响。
她垂眼望着阶下跪成一片的丫鬟,睫毛在雪光里投下冷硬的影子:"你们都是聪明人,知道该忠于谁。"
小满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额头几乎要贴到结霜的青石板——方才主母说"学秋桃或小满"时,她后颈的汗毛全竖起来了。
秋桃是上个月被发卖的,听说牙行里的人嫌她嘴碎,拿藤条抽得她皮开肉绽;至于她自己......昨夜在柴房梁上递信时,主母明明在白云观吃茶,怎么会知道得比萧二姑娘的眼线还清楚?
"若有人想学秋桃或小满......"顾九娘拖长尾音,忽然弯腰拾起春杏脸上的帕子,那帕子沾着血,在风里晃成一片猩红,"我不介意再送几份'催命符'。"
最后一个"符"字咬得极重,最边上那个丫鬟"哇"地哭出声,尿臊味混着雪水漫开。
陈妈妈皱了皱眉,刚要呵斥,却见顾九娘抬了抬手——她要的就是这股子"怕",怕到骨头缝里,往后递杯茶都得先舔一口尝毒。
"都散了。"顾九娘甩了甩帕子,血珠溅在王嬷嬷的靛青裙角上。
丫鬟们连滚带爬退下,春杏被两个粗使婆子架着拖走时,后脑勺磕在门槛上,"咚"的一声闷响,顾九娘眼皮都没抬。
王嬷嬷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才凑到她耳边:"老太太昨儿个还说二姑娘被关偏院可怜,您这手......"
"可怜?"顾九娘转身往暖阁走,靴底碾碎一块薄冰,"老太太当年把庶子养在佛堂十年,连碗参汤都舍不得给,倒会可怜萧清如?"她扶着王嬷嬷的手跨进门槛,炭盆的热气裹着玫瑰香扑来,"她不过嫌我手段太露,怕萧承煜回京挑刺罢了。"
王嬷嬷顿了顿,从袖中摸出个锦匣:"方才周妈妈送了老太太的枣泥酥,说是新得的方子......"
"收着。"顾九娘脱了大氅扔给小翠,"明儿个让厨房做十盒,连我那对翡翠镯子一并送过去。"她歪头看王嬷嬷发怔,笑出个梨涡,"老太太要脸,我就给她脸——反正萧清如私通的信,我早让人抄了副本塞在佛堂香炉里。"
王嬷嬷突然明白过来:主母今日立威是刀,送镯子是糖,老太太就算心里有气,也得捏着鼻子夸她周全。
她望着顾九娘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忽然想起半月前主母在库房翻账本时说的话:"侯府的后院不是花园,是战场,要么当将军,要么当炮灰。"
夜渐深时,暖阁里只剩一盏羊角灯。
顾九娘倚在软榻上,指尖着密报上的字迹——"定北侯率三千玄甲卫,三日后抵京"。
烛火在她眼底跳了跳,她想起萧承煜走前说的"管好后院",想起原书里他休妻时那句"善妒无德"。
"无德?"她嗤笑一声,将密报塞进铜鹤香炉,火星子舔着纸角,"他倒该谢我——要不是我把萧清如的丑事按在偏院,早有御史参他治家不严,连带边疆军威都得折了。"
炉灰簌簌落在案几上,她望着窗外的月亮,忽然想起今日春杏藏的那半封信。
萧清如和俗家弟子约的是"十五夜,西角门",可十五夜正是萧承煜回京的日子......
"有意思。"她拈起茶盏抿了口,冷茶浸得舌尖发苦,"萧承煜不是爱端着么?
明儿个让厨房备些醒酒汤,省得他见着热闹,气坏了身子。"
第二日卯时,顾九娘被窗户外的动静惊醒。
她揉了揉眉心坐起,却见妆匣的珍珠串歪在一边——睡前她明明摆得整整齐齐,像串着的葡萄。
"小翠!"她提高声音。
"主母?"小翠掀帘进来,手里的铜盆撞在门框上,"奴、奴婢这就换热水......"
顾九娘盯着她发红的眼尾,又扫向妆匣。
窗外的雪光里,一粒珍珠滚到她脚边,泛着冷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