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码头的风裹着咸腥的潮气灌进领口时,程仕明看了眼手表——九点五十分。
他贴着斑驳的水泥墙慢慢挪步,鞋跟避开了地上反光的碎玻璃。
废弃渔船的轮廓在夜色里像头搁浅的巨兽,船舷上的红漆早被海风啃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
他提前二十分钟到了。
这是父亲教的——当年程父带学生参加竞赛,总说“守时是底线,提前是尊重”。
可此刻的提前,更像是种本能的警惕。
昨晚那条未知号码的短信,和今早塞在他自行车筐里的威胁信字迹重叠——都是歪歪扭扭的仿宋,像故意用左手写的。
“咔嗒”。
程仕明的后背瞬间绷紧。
声源在渔船右侧,是木板不堪重负的轻响。
他摸了摸腰间的钥匙串——这是苏挽秋硬塞给他的“防身武器”,金属齿硌得胯骨生疼。
“程科员?”声音从船尾传来,带着明显的颤音。
程仕明转身时,看见个缩在阴影里的身影:灰旧的工装裤,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左手死死攥着个黑色塑料袋。
“你是谁?”他没动,保持着三步开外的距离。
对方往前蹭了半步,月光终于漫过他的脸——是张年轻的面孔,眼尾有道没消的青肿,嘴角还沾着干涸的血渍。
程仕明想起张奶奶说的“在范氏当会计的儿子”,喉结动了动:“张……张哥?”
年轻人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喜,随即又慌乱地摇头:“别……别叫名字。”
他扯了扯领口,露出锁骨处一片乌青的指痕,“他们昨天发现我在查账,拿烟灰缸砸我。要不是我装死……”
话音戛然而止,他猛地掀开塑料袋,“这些是近三年的资金流水,范健他爸用二十三个空壳公司倒腾棚改款,还有五张银行本票,收款方都是境外账户。”
程仕明蹲下来,手指刚触到最上面那张凭证,就被年轻人按住手腕。
那双手冰凉,指甲缝里还沾着黑泥,像刚从哪个脏地方爬出来:
“看完烧了袋子,别留指纹。他们……他们有专人查监控,我是从污水处理厂的管道爬过来的。”
账页在风里哗啦作响。
程仕明的瞳孔慢慢收缩——第二页的批注栏里,“石桥镇养老院改造”的拨款金额被改成了原数的三分之一,底下签着范健的名字,字迹嚣张得像把刀。
第三页更触目惊心,二十万的“困难户安置费”转进了“南江天楚文化公司”,而这家公司的法人,是范健养在城郊别墅的情妇。
“够了。”他合上资料,抬头时发现年轻人在发抖,“你……为什么帮我?”
“我妈在范氏食堂做饭。”年轻人突然笑了,笑容比月光还冷,“上周她切到手,找范健预支两百块买药,他说‘工人受伤是工伤,要等保险公司’。可我翻账才知道,他们根本没给工人买保险。”
他指腹蹭过账页边角,“我爸是老党员,临终前抓着我手腕说‘人活一世,总要留个干净’。”
远处传来汽笛的长鸣。
年轻人猛地站起身,塑料袋在他手里发出刺啦的声响:“十点零五分,码头东侧会有辆黑色帕萨特经过,车牌尾数719。”
他把资料塞进程仕明怀里,转身就跑,工装裤的裤脚扫过满地碎贝壳,“别找我,我今晚就去火车站。”
“等等!”程仕明喊了半句,又咽了回去。
他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比涨潮的浪还响。
资料袋压在胸口,沉得像块砖——这不是简单的贪腐证据,是能掀翻范氏集团的炸弹。
回到办公室时,墙上的挂钟刚敲过十一点。
程仕明把资料锁进铁皮柜最底层,又用报纸裹了三层。
手机屏幕亮着,有七个未接来电,全是苏挽秋的。
他刚回拨过去,就听见她带着鼻音的质问:“你知不知道老码头上个月出过抢劫案?我在你办公室等到十点半!”
“我拿到了。”他打断她,声音发颤,“能送范健进去的东西。”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了。
程仕明听见她抽鼻子的声音,接着是纸张翻动的脆响:
“我刚整理完这三年范氏中标项目的报道,他们每次招标前,竞争对手的资料都会‘意外’丢失。”
她吸了吸鼻子,“需要我现在过来吗?”
“不用。”程仕明摸出钢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李文博”三个字,“我得先找李秘书。”
李文博的电话在第二声就接通了。
背景音里有键盘敲击声,看来他还在加班。
“小程?”他的声音带着惯常的沉稳,“这么晚打电话,是出什么事了?”
“范氏集团的棚改资金账本,我拿到了。”程仕明把资料的关键信息快速复述了一遍,末了补了句,“需要面见市长。”
电话里沉默了五秒。
程仕明听见李文博转动椅子的吱呀声,然后是打火机的轻响——他知道这位秘书有深夜抽半支烟的习惯。
“半小时后,市政府后门。”李文博的声音低了些,“我带车接你。”
市长办公室的顶灯是冷白色的,照得茶几上的青瓷杯泛着冷光。
程仕明把资料摊开时,注意到市长的手指在桌沿轻轻叩着,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石桥镇的老书记也有这毛病,每次研究扶贫方案都要敲桌子。
“范天楚上个月刚捐了三百万给市图书馆。”市长翻到银行本票那页时,指节突然捏得发白,“这些境外账户……涉及洗钱。”
他合上资料,抬头时目光像把刀,“小程,你知道把这些证据摆到我面前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要动南江最根深蒂固的关系网。”程仕明挺首腰板,“但张奶奶昨天说,她孙子的奶粉钱被挪用了三个月;石桥镇的王大爷说,他的危房改造款少了两万。”
他喉结动了动,“我父亲教过我,写文章要‘见字如面’,当干部……也该见账如见人。”
市长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你和你父亲真像。”他拿起座机,按了三个键,“老李,通知纪委、经侦、审计,明早八点开联席会议。”
放下电话时,他看向程仕明,“专案组需要一个熟悉基层、拎得清轻重的人牵头。小程,你敢接吗?”
程仕明的手心沁出薄汗。
他想起昨夜老码头的风,想起张奶奶塞纸条时颤抖的手,想起资料里那些被篡改的数字——
它们不是冰冷的符号,是王大爷家漏雨的屋顶,是张奶奶孙子哭哑的嗓子,是所有被捂住的声音。
“我敢。”
从市政府大楼出来时,己经是凌晨两点。
苏挽秋靠在门廊的柱子上,怀里抱着个保温桶,热气从掀开的盖子里钻出来,混着红糖姜茶的甜香。
“李文博说你可能要到半夜。”她把保温桶塞给他,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背,“手怎么这么凉?”
程仕明喝了口姜茶,暖意从喉咙滚到胃里。
路灯在头顶投下光晕,把两人的影子叠在一起。
他望着她发梢沾的细霜,突然说:“我刚才在市长办公室,突然想起高中时收到的复习资料。”
苏挽秋的睫毛颤了颤。
她想起十七岁的自己,蹲在邮局柜台前填汇款单,收件人写着“石桥镇程仕明转”,附言栏写着“加油,未来会亮”。
“现在就很亮。”她轻声说,伸手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至少比我蹲在工地拍讨薪农民工时亮多了。”
程仕明低头看她,月光落在她眼尾的泪痣上,像颗碎钻。
远处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两道车灯的白光划破夜色——是辆黑色帕萨特,车牌尾数719。
他的手指在口袋里轻轻蜷起。
姜茶的甜还在舌尖,可风里突然漫进股铁锈味,像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