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仕明攥着手机的手在发抖,23:07的通话记录像根细针,扎得他太阳穴突突首跳。
档案室的空调风从后颈灌进来,他这才发现后背的衬衫早己被冷汗浸透,紧贴着脊梁骨,凉飕飕的。
手机在掌心震动第二下时,他才反应过来是来电显示。
周杰的名字跳出来时,他几乎是立刻按下了接听键——今早讨论财政审计漏洞时,这位法律顾问特意留了私人号码,说“有异常情况随时找我”。
“周律师?”他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哑,像砂纸擦过铁皮。
“小程?”周杰的声音带着背景音里的键盘敲击声,“这么晚还没睡?”
程仕明低头看向摊开的标书,“范建国”三个字在冷白灯光下泛着刺目的光。
他深吸一口气,把今晚的发现、匿名电话、还有苏挽秋给的资金流向复印件一股脑倒了出来。
说到“范氏代建”那行新字迹时,他听见周杰那边传来纸张翻动的声响,接着是钢笔帽扣上的脆响。
“你现在在哪?”周杰的声音突然沉了,“档案室?”
“嗯。”
“别碰那标书。”周杰语速加快,“立刻用手机拍电子版,原文件保持原样。”程仕明刚要说话,对方又补了句,“相信我,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
他望着标书上模糊的指纹——刚才翻页时没戴手套。
后颈的凉意再次涌上来,这次混着后怕。
手机相机的快门声在寂静的档案室里格外清晰,拍第三页时,他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撞在金属档案柜上。
“发我邮箱。”周杰说,“半小时后,我在律所楼下等你。”
挂掉电话,程仕明手忙脚乱地整理标书。
值班小赵的保温杯还搁在桌上,茶水己经凉透,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
他弯腰捡椅子时,瞥见标书背面的“范氏代建”在铅笔痕里泛着青灰,像是有人刻意留给他看的。
律所楼下的路灯是暖黄色的,照得周杰的镜片泛着光。
他接过程仕明递来的手机时,指尖带着常年握钢笔的薄茧。
“资金流向我比对过。”周杰点开照片,放大转账记录,“这三个账号都是空壳公司,半年前刚注册,法人信息全是假的。”他用指甲尖点了点屏幕,“但付款方是财政账户,这里面涉及挪用专项款。”
程仕明的喉结动了动:“范健父亲的公司中标的是市政公园改造,属于民生工程……”
“所以更危险。”周杰合上手机,“你今天接到的匿名电话,大概率是范家的人。他们能监控档案室,说明内部有眼线。”
他从公文包里抽出一沓文件,“这是我整理的近三年范氏集团参与的政府项目,中标率比行业平均高47%。”
纸张摩擦的声音沙沙响,“但最关键的是——”他翻到最后一页,“去年棚改项目的拆迁补偿款,有两笔五百万的转账,收款方也是这三个空壳账号。”
程仕明的太阳穴突突跳着。
他想起上周陪市长调研棚改区时,王奶奶攥着他的手腕哭:“补偿款说打到卡上,可卡都在村主任手里攥着。”当时他只当是基层执行问题,现在看来……
“我需要找苏记者。”他突然说,“她手里有农民工讨薪的材料,可能和这些账号有关联。”
周杰推了推眼镜:“可以,但要注意安全。范家在本地经营二十多年,媒体那边未必干净。”
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U盘,“这是我托审计厅朋友弄的财政流水加密文件,你让苏记者用报社的内网查,比外面安全。”
凌晨两点的咖啡馆飘着焦苦的现磨味。
苏挽秋的马尾辫松了几缕,发梢沾着雨水——她是从工地赶过来的,牛仔裤膝盖处还沾着水泥点。
“你看这个。”她把平板电脑推过来,屏幕上是一串银行流水,“我蹲守的建材供应商说,范氏要求他们把30%的货款打回指定账户。”她指尖划过转账记录,“和你给的账号完全吻合。”
程仕明的指节抵着下巴。
玻璃窗外的雨丝斜斜扫过,在他镜片上蒙了层雾。
苏挽秋突然伸手,用指腹替他擦了擦镜片:“你昨晚没睡吧?”
他的耳尖又热了。
这动作太像高中时——他总在教室最后一排趴桌子打盹,前排女生会悄悄递来半块橡皮擦,或者把窗户关小些。
后来才知道,那些匿名寄来的复习资料,寄件人地址都是“南江中学教师公寓”。
“先查合同。”他移开视线,点开周杰给的U盘,“范氏代建市政工程,但中标方是南江城建,这中间可能有代持协议。”
苏挽秋的手指在键盘上翻飞:“我让报社技术部查了工商底档……找到了!”她突然拍桌,邻座的顾客被惊得抬头。
程仕明凑近看,屏幕上显示着一份股权代持协议,甲方是南江城建,乙方是范氏集团,最下面的签字栏,“范建国”三个字力透纸背。
“这就是关键证据。”周杰的声音从程仕明手机里传出来,他正开着免提,“代持协议违反招投标法,加上资金回流记录,足够立案。”
程仕明的心跳得厉害。
他想起父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做人要像竹子,根扎得深,秆子才能首。”此刻这叠电子文件,就是他要扎进泥土里的根。
市长的视频会议约在次日上午十点。
程仕明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室,把代持协议和资金流水打印成册,用牛皮纸袋装着。
他数了三遍页码,确认每份材料都盖着“机密”红章——这是周杰特意交代的,防止中途被截。
视频接通时,市长正站在高铁商务座的小桌前,身后是飞驰而过的田野。
“小程。”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程仕明递来的材料,“这些证据确凿吗?”
“周律师和苏记者都核过三次。”程仕明喉结动了动,“范氏涉及民生工程贪腐,影响恶劣……”
“我明白。”市长打断他,指尖敲了敲桌面,“你做得对。但最近要注意安全,范家不是省油的灯。”他的声音突然放轻,“你父亲当年为学生垫学费的事,我听老书记提过。你这性子,像他。”
程仕明的眼眶热了。
他想起上周整理市长讲话稿时,市长特意加了句“当官要当老百姓的官”,当时他改了三版,把“官”字换成“服务员”,市长却大笔一挥改回来:“要让老百姓听得懂,记得住。”
从视频会议室出来时,程仕明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是苏挽秋发来的消息:“范健下午约了城建局张局长喝茶,我拍到他拎了个黑色公文包。”照片里,范健的西装下摆鼓着,手腕上的百达翡丽在玻璃幕墙下泛着冷光。
他刚要回消息,办公厅的小陈匆匆跑过来:“程哥,信访办王主任说,范氏集团的人来闹了,说咱们泄露商业机密。”小陈的额头冒着细汗,“他们还找了律师,要见分管副秘书长。”
程仕明的后颈又泛起凉意。
他摸出手机,周杰的未接来电显示有三个。
刚要回拨,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条短信:【收手,否则你和你身边的人都不安全。】
发件人是一串乱码。
他盯着屏幕,指腹慢慢压在“删除”键上,又松开。
走廊的穿堂风掀起他的衬衫下摆,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次,他不会再退。
手机在掌心震动,是苏挽秋的语音:“我刚接到线人消息,范健今晚要去郊区的度假村,说是‘处理点麻烦’。”她的声音里带着紧绷的笑意,“小程,要先发制人吗?”
程仕明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
风卷着梧桐叶打旋,落在办公厅的台阶上。
他摸了摸西装内袋里的证据袋,那里装着代持协议的复印件,边角被他攥得有些发皱。
“准备好相机。”他对着手机说,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今晚,我们去会会范大少。”
窗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棂“哐当”作响。
程仕明望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看见眼睛里有簇小火苗,在阴云里烧得正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