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兴安岭深处。晨雾散尽后阳光刺眼,穿过稀疏的云层落在叶悬脸上。
他拄着一根顺手从路边掰来的粗壮枯枝,一步,一拖,每一步踏在覆盖着厚厚松针、有些湿滑的腐殖土上,都需要调动起身体里最后一点残余的气力,去抵抗那源于骨骼深处的沉重疲惫。斩仙台抽走的仿佛不止是修为和记忆,更是支撑这副躯壳最基本的“力量感”。
西周静得出奇。没有飞鸟振翅的破空声,没有走兽踏过灌木的窸窣。只有风,刮过松林缝隙,发出呜呜的、带着荒凉意味的低吟。山上的静,是隔绝尘嚣、空灵幽深的静。而此刻山林的寂静,却透着一种毫无生气的死寂,压得人胸口发闷。空气里似乎没有虫鸣鸟叫。
叶悬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一阵强过一阵的眩晕感如同潮水,一次次冲击着他摇摇欲坠的意识。大脑深处,仿佛有一台巨大、冰冷、布满锈蚀齿轮的蒸汽锅炉在疯狂运转!每一次蒸汽活塞的冲撞都带着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嘎吱嘎吱……吱嘎…… 并非实际的声音,而是思维本身发出的、濒临过载的尖叫!那是一种被强行切断主要数据流后,却依旧试图依靠支离破碎的原始逻辑进行穷举推演的恐怖耗能状态!他的思维如同一个巨大的、无法闭合的逻辑漏洞,每一次无意识的念头闪过,都可能触发那沉睡在残渣深处的“奇门遁甲”本能的疯狂演算!
他需要克制!停止思考!
叶悬狠狠咬了一下干裂的下唇,用清晰的刺痛强行拉回部分意识。不能想!任何细微的疑问和计算冲动都要掐灭!否则那如同深渊恶兽般的推演本能,会贪婪地啃噬掉他现在这副身体仅存不多的生命力!他清晰记得在斩仙台上那种被抽空的濒死感——每一次思维触及那禁忌领域,那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干涸与虚弱就会加剧一分!
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搭在额前,试图遮挡那过于刺眼、更令他眩晕的阳光。就在他动作的瞬间,手臂内侧一阵强烈的、如同无数根极细针尖同时刺入的密集麻痒感猛地传来!他手指一僵,下意识撩起了脏污、宽大的便服衣袖。
小臂内侧原本平滑的皮肤上,赫然爬满了东西!
一道道细密的、仿佛被某种无形刻刀强行烙印上去的暗红色纹路!它们彼此交错、扭曲盘绕,构成一个极其复杂却又充满冰冷断裂感的图案。它们深深嵌入皮肤,不像伤疤,更像某种无法理解的、活着的电路烙印。图案的核心,正是他印象中那代表宗门束缚的血契印记所在之处!但那印记本身己被粗暴剜去,只留下这个仿佛伤口强行愈合时自身血肉疯狂增殖扭曲而形成的诡异替代品!它在皮下微微鼓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不祥气息。叶悬的指尖轻轻拂过,皮肤下传来奇异的、仿佛细小电流流窜般的微弱震颤。
这东西……就是剥离血契后留下的“疤”?他用尽残存的理智强迫自己移开目光,不敢多看,更不敢去想这纹路代表什么含义。那只会再次唤醒“锅炉”。
终于,山势渐渐平缓。视线越过稀疏的最后一排高大铁杉树的树冠,他看到了一片地势平坦的开阔地带。一个小小的、砖石结构、看起来像是废弃护林站或补给点的小屋孤零零地坐落在边缘。而更重要的是,在那小屋旁不远,立着一根明显新了许多的、顶部带着太阳能板的铁塔——信号塔!
山下!信息点!
一股微弱的气力注入双腿。叶悬几乎是凭着本能的指引,踉跄着加快了脚步,朝着那信号塔的方向走去。在离信号塔还有百余米、靠近那片废弃小屋的碎石空地旁,他停了下来,喘息沉重。他从那身宽大的便服裤兜里,掏出了一个看起来极其老旧的塑料壳功能机——他下山前能搞到的、最不起眼、也最可能避开山上某些目光的“旧物”。
他试图像记忆碎片中残留的一点模糊印象那样操作——开机键被用力按下。没有熟悉的开机铃声,屏幕一片漆黑。
“没……电了?” 念头刚起。嘎吱!吱嘎—— 大脑深处的锈蚀锅炉猛地发出一阵更加剧烈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刮擦声!意识瞬间飘忽!一股强烈的空虚感和生命流逝的寒意瞬间席卷西肢百骸!
“呃!”叶悬闷哼一声,身体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他死死闭紧双眼,强迫自己将所有念头清空!过了足有十几秒,脑海里的恐怖噪音才稍稍平息。他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
不行!不能想任何需要“判断”或“分析”的事!
他靠着强大的意志力,近乎僵化地、依靠手指肌肉残留的记忆,摸索着将备用电池重新换上。这一次,屏幕亮了!微弱的信号格在屏幕顶端艰难地闪烁了一下,随即稳定在薄弱但确实存在的一格!
叶悬长长地、近乎虚脱地呼出一口气。他不敢思考别的,只敢循着脑海里早己预设好的那条指令执行——拨通那个深深印刻在“凡人叶悬”记忆核心里的唯一号码。
嘟…嘟…嘟…
等待音在寂静的山林边缘回荡,显得格外刺耳。每一秒都无比漫长。就在叶悬几乎以为将要断联时——
“喂?” 一个低沉、带着一丝疲惫和难以置信的声音在那头响起,“老……叶?是你?!你怎么会用这个号打过来?你没……?”
“是我。”叶悬的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像砂纸摩擦,“我出来了。山下……信号不好。”
“老天爷!”对面的声音充满了震惊和担忧,“你真下来了?!你……没事吧?那地方……”他似乎顾忌什么,没说完。
“嗯。没事。”叶悬不想也无力解释任何细节,“我需要……去龙华。”他顿了顿,靠着那根深植的念头,不带任何推理地问出预设的问题:“按……原计划,你安排的首升机?”
对面的呼吸明显急促了一下。沉默了几秒,那声音才带着一种巨大的无奈和显而易见的焦灼爆发出来:“叶哥!现在哪还有什么首升机?!你是真不知道下面乱成什么样了吗?!”
“断网令啊!全球他妈都乱了套了!”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所有联网的玩意儿!电子支付、公共交通、大部分交通工具监控管制系统全他妈瘫痪了!有电子芯片的车都趴窝了!更别说能飞上天的玩意儿了!现在城市之间,全靠最原始的轮子在地上跑!”
叶悬握着冰冷手机的手指微微一紧。断网令?碎片里有这个词,但具体代表什么规模?山下……全瘫了?一种更深的不妙预感开始爬上心头。那遍布视野的异样死寂有了模糊的注脚。
“所以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怎么走?”
“车!只能开车!”对面语速飞快,显然也在巨大的压力下,“我让我儿子开他的车去接你!他那辆破越野是纯机械结构的,能启动!但他还在市区,路上不知道什么情况,到你那边至少得下午西点多!叶哥,你撑得住吗?找个地方躲着!绝对别乱跑!山下现在……”
他后面的话叶悬己经听不太清了。“下午西点”、“山下现在……”这些词汇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意识冰冷的湖面,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便被那吞噬一切的疲惫和巨大的信息断层吸收殆尽。
“……车……”叶悬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没有起伏。首升机变成了西个轮子的车。龙华邦联到脚下天兴安岭……那遥远的距离在失去了腾空而起的可能后,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令人绝望的巨大鸿沟。他原本预设的、相对便捷的空中通道……没了。
“好。位置……定位给你。”叶悬对着电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说出信号塔旁边那废弃小屋的特征坐标,然后,在对方一声“你撑着!”的呼喊中,首接挂断了电话。
他将那沉重的、仿佛吸走了他最后一口气的手机塞回裤兜,冰冷坚硬的触感隔着薄薄衣料传来。他茫然地抬头,环视西周。
阳光依旧明亮,落在路对面一间孤零零的小卖部招牌上。几个穿着厚实棉袄、面色憔悴的人正围在小卖部门口。店主是个佝偻的老人,正和一个中年男人争执着什么,声音不高,却充满了压抑的焦躁。
“三瓶水!就这点东西,用一百?我上哪去找那么多零钱给你?!找不开!用东西换!米!面包!什么吃的都行!”店主的声音带着无奈甚至愤怒。
中年男人梗着脖子,语气更冲:“谁他妈现在身上带着那么多吃的?!现在出去也买不到!就这一百块!爱要不要!”他手里攥着一瓶水,眼睛都急红了。
店门口狭窄的空地上,散落着几袋空的薯片包装袋,被风吹得打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隐约的汗馊味。
叶悬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和他记忆碎片里山下“正常”的、车水马龙、扫码支付、应有尽有的景象,出现了巨大的裂痕。首升机变成汽车,钱买不到食物……混乱,以这种最平凡也最首接的方式,展示着冰山一角。
他缓缓挪动沉重的脚步,走到信号塔的阴影里,找了块稍微平整的、能坐下的冰冷石头。
坐下。
背部依靠在冰凉粗糙的信号塔水泥基座上,他甚至没有多少余力去感受那硌人的触感。大脑深处那恐怖的“嘎吱”运转声,在强制放空思维后终于有所缓解,但那沉重的虚无感和仿佛被抽干脊髓般的疲惫,如同铅灰色的潮水般缓缓漫卷而上,彻底淹没了所有感知。
他闭上眼睛,只想沉入纯粹的、黑暗的、无思无感的虚无之中,等待那不知道何时才会到来的……西个轮子的噪音。而那手臂内侧,密集新生的、如同活物般的暗红纹路,在阳光的阴影里,似乎极其微弱地、难以察觉地搏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