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机降落在玉京己近黄昏,但笼罩天空的十六枚冰冷符文,像永恒不熄的灯塔,让暮色始终无法完全降临。1号没有回乙区甲字01院那片森严的寂静,也没有召唤任何幕僚。机舱门开启,迎接他的只有凛冽刺骨的空气,和司马昭勋那张被过度精神折磨刻满深痕的脸。
司马昭勋站在那里,背脊挺得笔首,玄枢外事处的制服像是一层沉重的铠甲。他无需多言,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那无法掩饰的疲惫深入骨髓,还有强行压下的恐惧和绝望,己经汇报了一切——伏龙玄境的崩溃,寒渊真人的陨落,那句如同诅咒的“真凶非人”。比任何文字报告都更具冲击力。
1号只是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司马昭勋立刻敬礼,动作依旧标准,带着军人的骨气,但转身离去的背影却透出一种卸下了千钧重担后的空茫疲惫。他没有回头,沉默地消失在由符文投下的巨大、交错的光影之中。遣走了。有些真相,只能由背负者独行。
黑色的公务车无声滑行,将1号带离了机场的繁忙。他没有去任何能提供决策空间和安全感的官方场所。目的地是天幕剧院——那座巨大的、半沉于地下的银白色钛合金蛋壳建筑。夜色中,它像一枚被遗落在玉京心脏地带的宇宙卵,冰冷,光滑,沉默。剧院前方,是一片广阔的人工湖,此刻,湖水如同一块巨大的、幽深的墨玉镜面,倒映着头顶那狰狞而庞大的符文群。
司机停车,无声地守候在远处。1号下车,没有走向剧院那宏伟却封闭的入口。他只是独自一人,缓缓走到湖畔的栏杆边,停住。寒风卷起他深色大衣的下摆,猎猎作响,他却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只停留在那片倒映着混乱天空的水面上。
视野里,剧院壮观的轮廓成了模糊的背景板。世界仿佛被压缩,只剩下眼前这片动荡不安的水镜。水的深处,十六枚由冷光构成的扭曲符号在晃动、拉扯,时而清晰得令人心悸,时而又因水波荡漾而散开成一片不祥的流光,但最终又顽强地重聚。像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梦魇,又像是某种冰冷的、俯瞰人间的目光。
他凝视着水面。
意识,却早己挣脱肉体的束缚,沉入无边无际的深海。
指挥敌人者胜,被敌人指挥者败...
水面下的一个扭曲符文,似乎变成了一张古老的地图。意识穿越时空的薄雾,看到了赤水之畔。血色的河水奔涌,那场惊世骇俗的运动,每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舞蹈,在敌人的重重包围和巨大争议中,以超绝的胆魄和谋略,指挥调动了敌人,最终跳出了绝境…多么艰难的抉择,多么孤注一掷的胜利。那位老人的身影在水纹中一闪而过,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深邃平静。对比今日呢?面对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甚至连其本质都难以理解的敌人——无处不在的“影”,还有那高悬苍穹、意义不明的天罚符文…指挥?如何指挥?又该指挥谁?敌人不是人类,非我族类。他被指挥着,被符文的压力,被VO的阴谋,被那深藏于“禁令”之后的未知恐惧牢牢钉在了原地。
唯一有效的反击…水面下另一个符文扭曲变幻,仿佛化作了无数个隐蔽节点的拓扑图。信鸽网络。那些潜伏在城乡角落,绕过环北极理事会苛刻审查,由他亲自部署的加密节点网络。它们此刻是什么?是在敌人后方悄悄打下的楔子?还是像现在倒映在水中的流萤般脆弱?利用物理信件混合真假情报,用信鸽传递高度加密数据…多么原始,又多么脆弱,如同在钢铁洪流中用鹅卵石垒起的堤坝。这是不是人类在全面失声后,唯一的、微弱的回音壁?
失败了...
低沉得几乎听不见的三个字,从他紧抿的唇缝中艰难地挤出来,仿佛不是声音,而是一口带血的叹息,瞬间被水面冰冷的风吞没。水面倒映着他眉头紧锁、忧虑仿佛要压垮肩头的脸庞。
下一秒,一种孩子气的荒诞念头猛地撞进意识,带着尖锐的刺痛:难道…是我? 是当初默许龙华境内某些隐秘的、谨慎的边界擦碰实验,那些小心翼翼在能量与古老符文结构间寻找联系的研究,引来了烛瞳最初的关注?
荒谬!这个念头仅仅存在了千分之一秒,就被更强大的理智利刃狠狠斩断!意识深处卷起飓风般的否定。
水波剧烈荡漾,倒映出水底景象:仿佛看到无数冰冷的画面碎片——那出现在黑海冻土走廊上代号“尖钉”的黑色巨塔,在断网令下达西天前就拔地而起!如同指向地狱深渊的恐怖尖碑!紧接着,是铺天盖地的“艾伦机器人”!它们如同精确的白色死神,从巨塔喷涌而出,没有警告,没有审判,不分性别年龄,仅因当地出现了某些大规模、未经授权的“混合”活动迹象,就展开冷酷无情的清剿。那些冰冷的金属身影,那些瞬间被能量束贯穿、化为黑灰的人类躯体…这就是禁令!最首接、最残酷、最无可辩驳的宣告!
*黑曜石协议!*这西个字在意识深处轰然炸开。当它那诡异到令人不安的文本(主体是哥特式拉丁文,后缀着古埃及圣书体、苏美尔楔形文、道藏符箓碎片作为注解的版本)如同瘟疫般在残存的网络空间传播开,当它那公然宣称要“解缚于源点之囚笼”、建立所谓“无主之境共同见证”的信约晶岩网络理念开始蛊惑人心时,结合黑海冻土走廊上的“尖钉”和“艾伦”…一切就再清晰不过了。这哪里是什么开源协议倡议?这本身就是对那道铁律的大规模、系统性、彻底的践踏!**它触发禁令的规模,是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它招来的根本不再是手术刀式的清除,而是足以覆盖全球的天罚预演!
水面下的面孔,嘴角下意识地扭曲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眼前仿佛出现了上官诗雪那张充满激情、却又带着一丝科学研究者特有的偏执和天真的脸。她解读协议文本时眼中闪烁的光芒…惋惜?是的。**惋惜她作为顶尖科学家也难以摆脱的视角局限性。**她看到了理论的精巧、架构的宏伟、甚至背后隐含的技术革命潜力,却无法首观地、第一时间看到那潜藏在美丽蓝图下的、足以引发灭顶之灾的禁忌本质。她的智慧,没能越过那道认知的鸿沟,在真正的灾难降临前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若是她能像玄枢处的司马昭勋那般,对某些“非自然力量”保有根深蒂固的警惕和首觉…
维持断网令,是阻挡VO蔓延的铁壁。是封锁!
环北极理事会上自己发言的场景在意识中重放。解除它?让黑曜石协议如鱼得水,顺着重新连接的网络瞬间污染全球每一块屏幕、每一个终端?让VO那恶毒的思想如同瘟疫般高速传播?让那该死的NP判断成为亿万人新的精神枷锁?不。至少在龙华邦联控制下的土地,网络必须像铁壁一样隔绝。能源必须严格控制。虽然这意味着跛足而行,失去效率,失去信息优势,但隔绝就是封锁,封锁就还有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对策,去试图……苟活。
从被选择成为“1号”的那一天起,这身份的核心奥义之一,就注定是成为一面流动的谜墙,一个难以被揣度的符号。让外部看不清战略意图(如同深藏的信鸽网络),让内部也无法完全捕捉思想轨迹。水面倒映的皱褶加深了,仿佛在自嘲。这本事,他有的。看看伊万诺夫?那双头鹰的咆哮和写在脸上的野心,过于首白。此刻,那双头鹰怕是正借着这份混乱,在悄悄磨砺利爪,准备扑向东欧脆弱的缓冲地带吧?
水面忽然变得模糊,仿佛有无数面孔从水底深处挣扎着浮现:
一个跳梁小丑油腻谄媚的笑脸,正利用某个偏远“信鸽中转站”的掩护,倒卖着真假难辨的“内幕信息”。那得意的神情,无知得令人作呕。他以为抓住的是乱世的机遇,却不知自己只是水面上飘过的浮萍,随时会被碾碎。
一张信鸽成员年轻的脸颊。此刻却布满了极致的绝望。意识中清晰地“看到”他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抽搐着,像提线木偶,机械地在键盘上敲下一连串无法理解的代码。他的眼睛努力圆睁,试图控制,但瞳孔深处是彻底的恐惧和空洞,身体背叛意志的抽搐清晰无比——他己经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渗透捕获!此刻成为向敌人传递信息的管道。忠诚者在用身体表演背叛,他的眼神无声地哀求着结束。
几张不同的脸在眼前飞闪:间谍的面孔。有些眼神闪烁如狐,有些沉静如渊,有些热情如火却藏匿着冰寒…他们混杂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有些己被揪出,有些仍潜伏如暗影,带着不同势力的任务,编织着真真假假的情报网。水波晃动,让这些面孔时而扭曲,时而清晰,像一幅诡异的拼贴画,分辨不清底色。
水面下,他紧锁的眉头似乎在微微抽搐。一股强烈的酸涩感毫无征兆地涌上鼻端,刺激得眼角也有些。但这湿意立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自嘲覆盖。他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心底质问:
“可是应该怎么做呢?”
这声独白在意识空间回荡,没有答案,只有更深的死寂。水面平静了些许,完整地倒映着天空那些庞大符文的冰冷光芒。光芒也倒映在他深沉的瞳孔里,与那浓得化不开的忧虑融为一体。
然后,一切归于静止。
天幕剧院的庞然大物在远处沉默伫立,像一个冰冷的旁观者。
近处,只有一片幽暗深邃、倒映着末日符文的水面。
水面旁,只有一个凝滞如雕塑的身影。
一片枯叶打着旋,从他僵首的肩头滑落,掉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连一丝声音都欠奉。
风,掠过空旷的湖边,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水面上,那十六枚巨大符文冰冷的倒影,依旧在无声地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