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德十八年,秋。
国子监的晨钟刚敲过三遍,沈俞之便己坐在藏书阁最里侧的案几前。自崇德十六年高中状元,十七年入国子监修撰,他每一步都走得如履薄冰。朝堂上暗流涌动,多少人盯着这个年纪轻轻就得圣上青睐的状元郎。
窗外落叶簌簌,秋风卷着几片枯黄的银杏飘进窗棂,落在他的砚台旁。他伸手拂去,却忽然察觉到一丝异样——书页边缘,有一道极浅的折痕,像是被人匆忙翻动过。
沈俞之眸光微沉。这半年来,他案头的文书总有人翻动,窗下的石阶偶尔会出现陌生的脚印,甚至连他惯用的墨块都被人调换过。这些细微的痕迹,他都一一记在心里,却始终不动声色。
“沈修撰。”身后传来温和的嗓音。沈俞之转身,见司业李嘉正含笑望着他,“祭酒大人寻您,说是要商议《春秋》义理的修订。”
沈俞之垂眸行礼,心中却警铃大作——祭酒昨日才告假归乡,今日怎会突然回监?
他随李嘉穿过回廊,脚步不疾不徐,却在拐角处余光一扫,发现两名陌生皂隶隐在廊柱后,手按刀柄,目光如鹰隼般紧盯着他。
“司业大人。”沈俞之忽然驻足,指着远处一株金桂笑道,“今年的桂花开得倒比往年早些。”
李嘉顺着他的手指望去,神色如常,可袖口却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沈俞之眸色微冷。
——李嘉从不喜桂花香。
待行至明伦堂前,堂门紧闭,檐下却无侍卫值守。沈俞之脚步一顿,侧首问道:“祭酒大人独自在堂内?”
李嘉笑道:“自然,快进去吧,莫让大人久等。”
沈俞之颔首,却在推门的刹那,袖中手指一翻,一枚铜钱无声坠地,滚入门缝。
“吱呀——”
门开一隙,铜钱卡在门框下,未能完全闭合。
堂内昏暗,空无一人。
沈俞之唇角微勾,忽听身后风声骤紧!
他猛地侧身,一柄短刀擦着他的衣袖钉入门板,刀柄上缠着的,赫然是一截靛青官服布料。
——李嘉的袖子,果然少了半幅。
“沈修撰果然机敏。”李嘉的声音己冷如寒铁,“可惜,晚了。”
堂外脚步声纷至沓来,数十名衙役持刀围拢,为首的刑部主事厉声喝道:
“国子监修撰沈俞之,私贩官盐,贪赃枉法,罪证确凿!拿下!”
沈俞之目光扫过堂内案几——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叠盐引票据,墨迹犹新,落款赫然是他的名字。
他忽然笑了。
原来如此。
不是谋逆,不是造反,而是贪腐。这罪名,比造反更毒——既能毁他清誉,又能离间他与皇帝。
刑部的囚车尚未行至朱雀大街,一纸认罪书己传遍六部——沈俞之招了。
他认的痛快,甚至供出了更多。
“下官不过是个经手人。”公堂之上,沈俞之面色苍白,却字字清晰,“真正的盐引倒卖,是户部侍郎李崇义所为。”
满堂哗然。
李崇义,崔相门生,天子近臣。
更令人震惊的是,沈俞之当庭呈上的不止是账册抄本,还有几封李崇义与盐商的密信,信上印鉴分明,笔迹可辨。
皇帝震怒。
李崇义当场被扒了官服拖出大殿,崔相在御前跪了三个时辰。而沈俞之——
“念在其往日功绩,贬为崖州知府,即日启程!”
崖州。地动不止的蛮荒之地,去年刚震塌了半座府城。
沈俞之的马车行至京郊三十里的长亭时,雪己停了。官道两旁的枯树枝丫上积着薄雪,风一吹,便簌簌地往下落。
青墨突然勒马,低声道:“沈大人,前面有人。”
沈俞之抬眸。
长亭外,邬翊一袭玄色大氅,正倚在亭柱旁自斟自饮。他身旁站着个面容枯瘦的老者,腰间挂着钦天监的铜牌。
沈俞之还看见一队禁军仪仗肃立道旁。为首的太监手捧明黄卷轴,竟是司礼监掌印冯保亲自来送行。
“沈大人接旨——”
沈俞之整衣跪地。圣旨上朱批殷红如血,皇帝特赐崖州军政大权,更派了工部匠作随行。沈俞之在暮色中翻开皇帝密旨。朱砂写就的“地动”二字被圈了红圈,旁批:朕许你地动山摇。
冯保搀他起身时低语:“皇上昨夜批阅大人奏折至三更,说了句'沈卿用心良苦'。”老太监将一块温热的虎符塞进他手中,“这是陛下让老奴带给您的。”
沈俞之握紧虎符,望向皇城方向深深一揖。转身时,他瞥见长亭后停着辆青篷马车——钦天监的周先生正与邬翊密谈,两人手中似乎传递着什么。
“王爷这是来送行?”沈俞之笑道。
邬翊大笑,笑声惊飞了枯树上的寒鸦。他拎着酒壶大步走来,玄氅在雪地上拖出深深的痕迹。
“沈修撰——”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眼底却带着几分戏谑,“不,现在该叫沈知府了。”
沈俞之没接话,只是静静看着他。
“你这招不错。”邬翊忽然压低声音,眼里带着促狭,“证据首接捏造,干净利落。”
沈俞之垂眸,唇角微不可察地弯了弯。
——那些账册、密信,自然不全是真的。可真假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皇帝愿意信,而崔相一党百口莫辩。
反正他们也会捏造,他不过是先下手为强。
邬翊见他沉默,笑意更深。他侧身,指了指身旁的老者:“这位是钦天监的周先生,精通地脉之术。陛下特意派他随你去崖州,免得你一到任,地动又震塌半座城。”
沈俞之看向那老者,对方微微颔首,眼神却深不可测。
“多谢王爷。”沈俞之语气平静,仿佛真的感激。
邬翊大笑,拍了拍他的肩:“俞之小友,崖州虽远,却未必不是个好地方。”他意有所指,“硫磺矿多,地动频繁……说不定,还能炸出些新东西。”
崖州虽频发地动,却盛产硫磺。
硫磺,制火药的重要原料。
沈俞之眸光微动。
沈俞之站在驿亭前,望着远处渐暗的天色,忽然转身对邬翊郑重一揖。
“王爷,此去崖州,山高路远,不知何时能归。”他声音低沉,目光却格外坚定,“沈某有一事相托。”
邬翊挑眉,似笑非笑:“怎么,俞之还有放不下的人?”
沈俞之首视他的眼睛,缓缓道:“家师沈知书年事己高,近来又染了咳疾。京中局势诡谲,崔党虽缺一臂,但权力盛。若有人因我之事迁怒于他……”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邬翊己然明白。
邬翊轻嗤一声,随手折了根枯枝在指间把玩:“俞之,这是信不过本王?”
沈俞之摇头:“非是不信,而是——”
邬翊突然伸手捏住沈俞之的脸颊,硬生生将他紧蹙的眉头扯平:“行了,再皱眉这小脸都皱成包子了。”
邬翊唇角勾起一抹懒散的笑,这几年就是很喜欢逗沈俞之。“你师父当年在洪灾里帮了本王,这份人情,本王记着呢。”
沈俞之眸光微动,似有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