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房里的炭盆烧得正旺,铜炉里沉水香裹着若有若无的酸气。
苏婉掀开门帘进来时,正见母亲捏着块绣着红芍药的帕子,指尖在帕角那朵小花上反复,眼底浮着层水光:"婉姐儿来了?
快坐,母亲新得的玫瑰胭脂,最衬你这张芙蓉面。"
苏婉挨着软榻坐下,见妆匣里那盒胭脂还沾着金箔,心下微暖,却又想起方才在垂花门听见的对话——苏瑶瑶支使周伯时那副从容模样,活像这侯府早该是她的天下。
"母亲,大姐姐今日......"
"她今日风光得很呢。"林氏突然将帕子甩在桌上,帕角的红芍药撞得妆匣"咔嗒"响,"你父亲昨日还说要让你跟着陈夫人学规矩,偏她倒好,半道截了差使,倒显得咱们娘俩容不下正房似的。"
苏婉的指甲掐进掌心:"父亲真这么说过?"
"上月十五,你父亲在我房里用晚膳,说陈夫人是柳氏的手帕交,该让你这二姑娘多走动,将来管家理事才镇得住场子。"林氏拉过苏婉的手按在自己心口,"你摸摸,母亲这心都要疼碎了——她苏瑶瑶不过是仗着嫡女身份,连亲妹妹的机会都要抢。"
苏婉的耳尖渐渐泛红,想起方才苏瑶瑶替她理鬓发时那副居高临下的模样,只觉得喉头哽着块烧红的炭:"我这就去问她!"
"婉姐儿!"林氏忙拽住她的衣袖,眼尾却泄出丝笑意,"你这脾气......哎,罢了,你去问问也好,省得她当咱们娘俩是泥捏的。"
晚风吹得廊下灯笼晃出残影,苏婉踹开映月阁的雕花门时,苏瑶瑶正倚在妆台前看账本,烛火在她眉心投下片暖黄。
小桃捧着茶盏僵在原地,茶烟绕着苏瑶瑶的鬓角打旋。
"苏瑶瑶!"苏婉的声音带着颤,"你凭什么抢我的差使?
父亲明明说要我跟着陈夫人学规矩!"
苏瑶瑶放下账本,指节在案上轻叩两下。
小桃会意,悄悄退到廊下。
她起身时,月白缎裙扫过满地月光:"二妹妹说的,可是今日接陈夫人的事?"
"不然呢?"苏婉捏紧袖口,"你明知道父亲属意我......"
"父亲属意的,是替母亲尽心意的人。"苏瑶瑶走到她跟前,指尖点了点桌上那封拆开的信,"母亲昨日咳了整夜,今早拉着我的手说,陈姨母当年在寒山寺替她挡过暴雨,这情分该由我来续。
二妹妹若觉得委屈......"她忽然笑了,"明日我便去回父亲,说二妹妹更想替母亲尽这份心?"
苏婉的脸"刷"地白了。
她想起晨起时经过正院,确实听见柳氏房里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林氏只说柳氏不过是旧疾,却没提她咳得连茶盏都握不稳。
"我......"她后退两步,撞在妆台上,胭脂盒"骨碌"滚到苏瑶瑶脚边,"母亲说你......"
"母亲?"苏瑶瑶弯腰拾起胭脂盒,盒底沾着星点金箔,和林氏妆匣里那盒新胭脂一模一样,"二妹妹可还记得,上月三妹妹摔了玉镯,是谁说亲眼看见我房里的小桃推的?
后来查出来,是春杏自己没拿稳。"
苏婉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那晚林氏搂着她掉眼泪,说嫡女总爱欺负庶女,她信了,闹得满府皆知,最后却被老夫人罚抄了三日女戒。
"二妹妹,有些话,要过过脑子再信。"苏瑶瑶将胭脂盒递给她,指尖触到她发烫的手背,"陈夫人带来的陪嫁单子在我这儿,明早你若得空,咱们一起理?"
苏婉接过盒子时,眼眶突然发酸。
她望着苏瑶瑶眼底的清明,忽然想起方才在马车上,那道灰影窜过的瞬间,是苏瑶瑶先护住了苏悦;是苏瑶瑶把披风给了陈夫人的丫鬟,自己冻得指尖发青。
"我......我明日再来。"她转身时,裙角扫过烛台,火苗"噼啪"炸开,像极了林氏房里算盘珠子的响动。
映月阁重归寂静时,小桃端着温水进来:"姑娘,该歇了。"她替苏瑶瑶解开发髻,乌发如瀑垂落
苏瑶瑶的指尖微微发颤。
"小桃,去前院看看,父亲的书房可还亮着灯?"镜中映出她微抿的唇,"若亮着,便说我明日卯时去给父亲请安。"
卯时三刻,苏瑶瑶踩着霜色进了前院书房。
门轴吱呀轻响时,苏侯爷正伏案批着军报,抬头见是她,笔锋微顿:"不是说卯时来?
这会子天还没大亮。"
"父亲案头的灯从子时就没熄过。"苏瑶瑶将茶盏推过去,热雾模糊了她眼底的暗青——她原也没睡踏实,袖中那半块绢帕硌得腕骨生疼,"女儿想赶在早朝前说完正事。"
苏侯爷放下笔,指节叩了叩桌案:"可是为着陈侍郎家眷的事?"
"正是。"苏瑶瑶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展开来是她昨夜画的迎眷路线图,"陈侍郎虽被贬,但到底是先帝亲点的探花郎,门生故吏遍布南北。
侯府若迎得周全,既显宽和,又能堵了那些说咱们趋炎附势的嘴。"
苏侯爷的目光掠过图上用朱笔圈出的避雨亭、暖轿歇脚处,眉心渐展:"你倒想得细。
可陈夫人带着三个未及笄的女儿,还有个病歪歪的老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
"女儿己让周妈妈备了姜茶、暖炉,连小丫头们的棉鞋都换了厚底。"苏瑶瑶指尖点过图上最后一个红点,"西角门离侧院最近,让她们从那儿进府,既免了与外客打照面的尴尬,老夫人也少走半里路。"
苏侯爷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里浸着暖意:"你母亲怀你时,总说要教出个知书达理的姑娘。
如今看来,比我这当爹的还会打算盘。"他将路线图收进抽屉,"就按你说的办,迎眷的事你盯着,有难处首接找管家调人。"
苏瑶瑶起身福了福,袖中绢帕擦过桌沿时,她瞥见案角压着封未拆的信,落款处的"林"字朱印刺得她心口一跳——前世林氏正是用这种密信,说动苏侯爷将她许给边关守将,才落得个被流寇劫杀的下场。
"父亲,女儿先去给母亲请安。"她垂眸掩住眼底暗涌,转身时衣摆扫过炭盆,火星噼啪炸开,像极了昨夜苏婉撞翻烛台的声响。
映月阁里,柳氏正倚在软榻上喝药,药香混着雪梨膏的甜,熏得窗棂上的冰花都化了水。
见苏瑶瑶进来,她忙将药碗往丫鬟手里塞:"不是说今日要迎人?
怎的这么早过来?"
"女儿先看看母亲。"苏瑶瑶坐在榻边,伸手摸她的额头——触手温凉,比昨日咳得喘不上气时强多了。
她心里一松,又瞥见柳氏腕上的翡翠镯子,正是前世她被劫前,柳氏塞给她的压箱底,"母亲今日可还觉得胸闷?"
"娘这旧疾,哪能说好了就好。"柳氏握住她的手,指腹蹭过她手背上的薄茧——那是昨夜理陪嫁单子时磨的,"你别总顾着我,迎眷的事要紧。"
"女儿知道。"苏瑶瑶将柳氏的手放进暖炉里,炉子里的枣木香混着柳氏惯用的沉水香,熏得她鼻尖发酸,"等事毕了,女儿陪母亲去佛堂抄经,好不好?"
柳氏眼眶一热,刚要应,窗外忽有脚步声传来。
小桃掀帘进来:"姑娘,林二姨娘在外头,说要同您一道去迎人。"
苏瑶瑶的手指在暖炉上顿了顿。
她望着柳氏皱起的眉,轻声道:"母亲歇着,女儿去去就回。"
出了映月阁,冷风卷着腊梅香钻进领口。
林氏正站在廊下,葱绿锦袄上绣着并蒂莲,比柳氏素色的夹袄鲜亮许多。
见苏瑶瑶过来,她掩着帕子笑:"瑶瑶妹妹这是要去迎那晦气人?
听说陈夫人的儿子是跟着逆党写反诗被抓的,咱们侯府沾了这等事......"
"二姨娘。"苏瑶瑶打断她的话,目光扫过廊下围过来的丫鬟婆子,"陈侍郎不过是被牵连,皇上都没说他是逆党。
侯府若此时落井下石,传出去倒像咱们怕了什么似的。"
林氏的帕子绞成了团。
她望着苏瑶瑶身后跟着的周妈妈,还有那两个捧着暖炉、茶盒的粗使婆子,忽然拔高了声音:"我这是替妹妹着想!
你当那些下人们不嚼舌根?
说什么嫡女爱出风头......"
"二姨娘的好意,瑶瑶心领了。"苏瑶瑶淡淡一笑,转身对周妈妈道,"时辰不早,咱们走吧。"
她踩着青石板往前,能听见林氏在身后跺脚:"你等着!
我这就去回老太太......"话音被风撕成碎片,散在结了冰的荷塘上。
迎眷的队伍回来时,日头己爬到了东南角。
陈夫人扶着老夫人下轿,见苏瑶瑶亲自捧着姜茶过来,眼眶登时红了:"侯府的周全,我陈家记着。"
苏瑶瑶将茶盏塞进她手里,指尖触到她冰凉的手背,轻声道:"夫人且安心住着,有什么缺的尽管说。"她望着陈小姐们跟着丫鬟往侧院去的背影,忽觉肩头一轻——前世她总想着躲这些麻烦,如今才明白,有些情分,原是要自己挣的。
"姑娘!"小桃的声音从园外传来,"林二姨娘去正院了,说要找夫人理论迎眷的事!"
苏瑶瑶攥紧帕子起身,茉莉香裹着寒意灌进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