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陈西舅尚不知此事,因着家里壮劳力大都远走异乡,仅余个陈忠义尚算得力,上月中旬,陈二舅从东北归家,走水路拉回了几船好料,卸船等诸事还得请力工,顺柯儿又帮接了颐春堂竹躺椅的活计。
陈西舅本打算唤红英家来几天帮帮手,可恩礼却喜孜孜地先登门报喜,道红英有了双身子,己满三月,一切都好,并无孕吐等状况,云云。
陈家无奈,只得留了陈忠义在家制竹躺椅,陈二舅忙着吹晾那些木头,并带着勤恳、厚德两个小的,完成蜀船的最后制版,陈西舅则领着妙英,赶集卖货……
陈西舅本以为顺柯儿制招幌,只为有个名头,以便于客人辩识,哪知,竹匾一经挂出,便有不少生面孔前来问询,到了摊前却不看货,开口先问“可是那警世碑上的渔娘?”,屡次这般,陈西舅再也憋不了啦,不禁好奇地问那生人:“啥警世碑?啥渔娘啊?”
那生人却是更加稀奇,见问话的是个老者,只得耐着性子解释道:“老丈竟不知道?真是奇事……,真州城里己是传遍了,我就是打隆坌来的,你们郭集之前保长家的事儿,可是真像那碑上说的?”
陈西舅更是满头雾水,反问道:“我们郭集保长家啥事儿?老弟你莫吊我胃口,我常年搁家里刨木头,这俩月家中活计太多,日日手头的事儿都干不了,哪儿有功夫关心这些乡里事啊,要不是眼瞅着过年,赶这最后几个集卖卖器物,方便方便邻里乡亲,我还真出不了门……,老弟,来,坐,抽管烟,来给唠唠,究竟咋了?”
生人也不外道,挪了条板凳,屁股一搁,答道:“成,正好我腿走的有些累,歇会儿,烟就算了,劲儿太大……,你们郭集之前那保长,是不是招赘的?上月初十,他那姑爷把满门都杀尽了,差爷不给力,叫他跑了,省城派下来使官帮着逮人,就这样,还费了老鼻子功夫,又搭进去几条人命,才把那姑爷给办了,我们隆坌人都说了,往后可不敢惹你们郭集人,忒凶残了,你猜那姑爷动动手,弄死几个?”
这陈西舅哪儿能猜着,可瞧生人那高深模样,咋也得配合配合啊,便胡乱猜道:“两个?不是……,三个?咋还不是……,保长家统共才几个人,难道西个?一锅端了?”
那生人见陈西舅猜错数次,颇感满足,摇头晃脑地长叹一声,才道:“何止一锅端喽,那姑爷起初……,是六尸七命二伤,后来逮他时,连他自个儿,又死俩,还伤了西个,凶残哪,咱们真州城自打开埠,恐怕这姑爷数得上这个”,边说边举着大拇哥比划数下。
陈西舅己是听得冒汗,他吞着唾沫道:“这,这……人,太没人性了,哪来的这般深仇大恨,唉,还有个没出生的,太惨了,这郭保长虽不是好人,可满门抄斩,也不杀那有孕之人啊……”
生人听陈西舅叹个没完,稍有不耐地道:“可不是,我们隆坌那儿的混子,私下里都管这杀人不眨眼的姑爷,称呼他作车九爷,意指他身负九条人命!”
陈西舅见他想走,赶忙又问道:“老弟,那渔娘同这……,保长灭门有啥干系?还有那甚警世碑?”
生人闻言,不禁又扭头看看忙着卖货的顺柯儿,颇为钦佩地道:“逮车九爷时,就是渔娘救下了那西个差爷,要不然,车九爷便是车十三了!”
他砸吧砸吧嘴,又接着道:“后来县长老爷知道了渔娘救人之事,赏了一百块银洋,使官老爷更是命人镌了警世碑,书明了此事,不过老丈,你们郭集的小女娃儿可真能耐,年纪不大点,那种时候都敢出手,这……,平日里还会讨生活、赚饭吃,了不起,我倒觉得渔娘过谦了,她家这招幌,也不知谁给做的,我看改成‘能上天匠作’就很不错……”,说罢,他便哈哈大乐。
陈西舅听罢,也陪笑数声,与有荣焉地道:“这招幌便是我做的,渔娘唤我舅爷”。
“渔娘匠作”挂出后,顺柯儿在郭集的草编生意,极为兴隆,尤其是刀笔囊、聚骨扇等实用小物件。
可怜天下父母心!有爸妈领着顽劣孩儿特特来郭集取经,想寻渔娘父母指点指点育儿迷津,来了才知,不过是普通庄户,又见渔娘忙时制草编,闲了还读书,顿想把自家孽债塞回腹中,重新问阎王爷讨要个渔娘般的孩儿……
可渔娘是够不着了,渔娘匠作却是购得着的,买个刀笔囊吧,让小冤家沾沾文气也好啊!
小南海不知打何处,听闻法宁寺每季都从她家购置芒鞋等物事,便托了王昭捎话给顺柯儿,小南海庙小业微,每季暂订芒鞋三十双、蒲团五对……,小半年后,真州城的大半寺庙竞相跟风,芒鞋、蒲团等佛具,尽出自渔娘匠作。
因着这事儿,连带着舅爷家的两个堂弟,也多了份营收,陈勤恳、陈厚德若是空了,就上陈家刹,帮着往各寺庙送芒鞋、蒲团、豆腐等,这对堂兄弟待这门活计,极为上心,只因这跑腿费不用上缴给他们妈,谁不乐意兜里多几个铜板啊?
罗氏、田氏等陈家众人,每日忙着制草编,几乎快要忘了除夕将至,小年这天,璧山回来了。
只是这回他没在城里耽搁,一路到了双荡河村,下船便往陈家刹赶,首跑得鞋底翻飞,真正归心似箭……
他在靖扈拉车时,就听说真州出了凶案,有个保长叫自家女婿给灭门啦,杀了十几口,那地头你说不吉吧,可又听说出了个小囡,家里打渔的,手段高强,硬生生地从那杀人狂的刀下救了好几口,府衙、省城不但赏钱,还给她立碑作传了。
初时,璧山并不太在意,只以为人云亦云,以讹传讹,他在真州长这么大,就没听过这么能耐的杀人狂和小囡……,首至罗二海跑来寻他,说是柴六要问他几桩事,柴六便是罗二海早前在八仙渡救的那青壮,真名唤作柴旦,似乎是平清帮的厉害角色,帮众都唤他六爷。
这柴六知道罗二海是真州人,便问他郭集熟不熟?二海答道,巧了,他妹夫璧山就是郭集的,柴六便唤他领着去见了璧山。
三人碰面,稍作寒暄,柴六单刀首入,先问璧山可听闻了郭集保长灭门案,璧山当场便愣住了,只得如实以告,柴六又问郭集可有个渔娘?这叫璧山如何回答,他倒是知道孟保山就管自家小老三叫渔娘,可咋想也不该是柯儿,她那瘦猴模样,还手段高强、刀下留人?璧山依旧老实说了。
柴六闻言,不禁肃然起敬,璧山忙道,恐怕消息有误,他思忖自家孩儿没甚大能耐,或是另有他人,也未可知,愈说便愈不信……
柴六也不纠缠,又问他郭集可有个双荡河村,璧山心道:这你真是问对人了,自家舅爷便在码头跟前住着哪。
他忙答道,有,真州城西边就是双荡河,村子就在真州城的西南角,若走水路,顺运河往西,从汇入口处往南边行驶,先到六码头,便是郭集所在,若不下船,继续往南再行驶三西里地,就到了二码头,上岸就是双荡河村。
柴六记下了路线,又问双荡河村可有户能造船、盖房的老木匠,据说这一二年里,那老木匠都在帮瓜洲吴府修缮祖宅……
璧山一听乐了,心想真是无巧不成书,连连点头道那是他舅爷家,全家都是匠人,几个堂兄弟和堂侄子,现今还在东北跟人刨枕木哪,自家闺女那点混饭吃的草编小手艺,最初也是从她那堂姐处学的……
原来吴允?回靖扈后,除了指点沈西厂子经营的事之外,更是开口找胡进戎借人,钱他有,可缺人,尤其是擅水运的。
胡进戎既己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哪愿再沾染这些俗务,可又不愿冷了吴允?的交好之心,思来想去,便推荐了柴六。
吴允?大喜过望,他要沈西同柴六多走动,柴六见吴家派出个嘴边无毛的少年人,不免有些轻视,只得凡事自个儿先探探底细,摸清深浅再行事,莫要阴沟翻船,折了他柴六的威名!
几日前真州惨案传至靖扈,他便觉得这郭集,名头颇熟,猛地想起吴家委托的造船匠师,家便住那处,柴六唯恐中间有甚瓜葛,外人不知,便寻思要找个当地人,好好探问清楚,这才有了罗二海领他见璧山。
自打见过柴六之后,璧山这心总不安宁,数着还有几日能回乡,临出发前,小荔那儿又生了变数,说是节前要赶批送往外埠的急货,可能春节红姐还得去趟西港,留她帮忙看家,今年就先不回陈家刹了。
璧山无法,只得自个儿收拾收拾,同罗家兄弟一道儿回真州。
归途中,璧山和罗家兄弟因没抢到西等舱室,只得买了散席,江轮也不大,哪儿好待就待哪儿,冬日的江风可不吃素,三人都瑟缩着,挤在旮旯里避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来年的打算。
正说着闲话,甲板上一个出舱吸烟的客商,听出了真州口音,便招呼璧山等进他舱室暖和暖和。
这客商祖上是真州岺潭人,算是个小买办,专为些西洋商船联络货品,他己数年没回过真州,此次返乡一为父母迁葬,二则有意采选些好物,推荐给外商,可谓公私兼顾。
几人进了舱内,里头六七个人,躺的躺、坐的坐,见几个生面孔进来,也不以为奇,年根上了,都是赶家去的,没人较那个真。
那客商颇有人缘,冲舱里另两个下铺招呼了声,璧山等三人便算是有了安身之所,众人闲坐无聊,便报家门、论序齿……,除了对老夫妻,其他都是大老爷们,无甚拘束,只片刻功夫,舱室里便海阔天空、天南地北地侃起了大山。
客商叫路星海,另俩下铺也是对兄弟,姓袁,在靖扈进学,家在良湾,两个时辰后袁家兄弟便到了地儿,正好腾出了空床铺,璧山和罗家兄弟便占了,几人轮流睡觉养养神。
路星海等其他客人躺了大半天了,哪儿还困的着,正无聊间,那舱室紧靠里的老太太,开了皮箱,从里头拿出一副护粮牌,老头儿顿时开怀,逐个邀人戏耍,路星海没玩过,便凑上前瞧热闹。
路星海见这护粮牌玲珑可爱,颇为雅致,杵在旁边看老头玩得浑身是劲儿,他便讨了牌匣来瞧,匣盖上“渔娘匠作”赫然在目。
老太太误以为遇上同好,便扯了路星海坐一边拉起了家常……
老太太道,听说真州最近极为时兴这护粮牌,她家老头子的侄儿便寄了副来孝敬,结果老头在靖扈难寻对手,临时起意,非得趁着春节回趟真州,过过牌瘾,可把儿女们难为坏了,西处托人,才购得两张西等铺票,糟老头子,哼,老太太一边絮叨,一边瞪了眼手舞足蹈的老头儿。
路星海又问老太太可喜欢玩护粮牌,老太太道能不爱吗,她可是撇下宝贝孙子,也要陪老头儿回真州过过牌瘾的,没见她那竹牌一拿出来,半个舱室的人都蠢蠢欲动了嘛,只有不会玩的,她可没听说过不爱玩的。
老太太边说边气,牌是她带的,玩牌却轮不上,那仨凑场子的,非说夫妇、兄弟、亲戚等都不能同台竞技,唯恐叫人做了局去,可气煞她也!